【一】
冬日里的天黑得早，才刚酉时就掌起了灯。迟瑞回来的时候，李肃青正单手托腮坐在圆桌前，百无聊赖地撕着蝙纹花瓶里的月季花瓣玩。
所谓灯下看美人，不外如是。
“婉儿，叫厨房做几道少奶奶爱吃的菜，再泡一壶福建寿眉过来。其他人，都退下吧。”
李肃青听到迟瑞的声音，立刻扔了手里的花瓣，身子坐正望向另一边绣着《海棠春睡图》的屏风。
迟瑞在她边上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在没有认识你之前，迟家布庄、工厂的生意，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是我在祠堂见到你的时候，那一瞬间，仿佛过去都被蒙上一层黯淡的昏黄，变得虚幻，唯有现在和以后才是真实的。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说的这种感觉。”
李肃青想，她应该是能理解的。每当她要仔细地回想过去十二年的事情，记忆就会变得光怪陆离，好像这十二年的时间是被横生生地拦腰砍断的。
“我认出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原来你就是我要娶的人，那一刻我开心极了。可是我想到你在青峰寨九死一生，是既愧疚又自责。所以我把你接回迟府来，我下定决心了，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都会为你去做。”
瞧着岿然不动，像一块顽石的李肃青，迟瑞露出了苦笑。“我甚至还想好了，我想跟沈凌雪解除婚约，这辈子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我是那么的喜欢你，喜欢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迟瑞口中喃喃，只需瞧一瞧他的眼睛，就会知道那里满怀着深情和炽热的爱意。
然而无论迟瑞说什么，李肃青都偏头沉默不语。要她说，爱人可比被人倾慕幸运多啦！她从来都不乏追求者，可是那些人对待她，就跟崇拜高贵的神灵一般虔诚。无视她的真我，却总是喜欢打着“爱”的旗号，要求她满足他们的各种心愿。
“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吗？”迟瑞从袖口取出一个香囊，那个当初李肃青没有带走的香囊。
“香囊里藏有发结，一缕是你的，一缕是我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李肃青似乎被打动了，她垂首看着他手里的香囊，嘟囔抱怨道：“可是我不喜欢你呀，我爱的人是向天。”
“我知道你后半句说的是假话，你只是想逼我休妻，就像……”当初验清白的时候一样，趁机逼她父亲解除关系。李肃青就是单纯想甩掉他，没有向天，她也能找到什么刘天、张天的来做借口。
“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之前是我不好，一直把你关在迟府，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你能不能留在迟家，不要再不告而别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迟瑞唯恐再说下去惹她不快，只好强笑道：“先吃饭吧。”
婉儿摆好饭菜后，迟瑞先是殷勤地盛好一碗清汤，放在李肃青的手边。又用干净的筷子给她夹菜，在她的碗里摞成一座小山。
李肃青低头闷声不响地吃着。说她冷暴力吧，并非全然不回应，可偏偏折磨人得很。
待用完饭，时间又生生地磨到有了倦意。李肃青只是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看了迟瑞一眼，迟瑞便落荒而逃了。
【二】
第二天清晨，李肃青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她唤道：“婉儿，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是老夫人院里的玲香姐姐过来问话，我说您身子不舒服，回绝了。”
听到这个回答，李肃青笑了一笑。迟瑞为她挑的这个丫鬟，虽然看起来忠厚老实，但是该有的心眼一分也不少。
李肃青洗漱穿戴完毕后，推开了房门，门口原来守着的几个粗使小厮确实不在了。而且她要走出房门，婉儿也不拦着、不跟着。
李肃青走到了后院西侧角门，门没有锁。她一把推开了，她看见小巷的出口就是一条街，却没有立刻踏出去。
迟瑞真的不再看着她了吗？万一他派人偷偷跟梢呢？她不能去城西的院子，至少在没确定严卓尔和摩达离开之前，她不能去。
李肃青又回房了。婉儿看见她回来，没有多嘴，谦恭而麻利地备上早点：一碟杏仁酥、一份小米糕和一碗青菜鸡丝粥。
“婉儿，开一下窗吧。”婉儿推开窗，冷冽的空气吹进来，可以令她头脑清醒。李肃青觉得今天的心情不算太糟糕，昨天的那场悲剧，好像也已经和梦一样虚幻不实。
用完粥，她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嘴，对着候在一旁的婉儿问：“你家少爷呢？”
“回少奶奶，少爷一大早已经去工厂了。”
“有报纸吗？”
“府里只有少爷看报纸，每天都是直接送到书房里的。”
“那我可以去书房吗？”
“您要是想去的话，少爷应该不会有意见。”
事实上，因为书房里放了不少账簿和地契房契等重要文书，没有迟瑞的允许，旁人不得随意进出。
但是眼前这位是少爷的心尖之人，算不得旁人吧？婉儿心里如是想道。
李肃青当然对那一堆账本和契约书没什么想法，倒是对迟瑞的书橱很感兴趣。她凑近仔细瞧，四书五经自然是不缺，《天下郡国利病书》、《变法通议》和《群学肄言》等书亦赫然在列。
只不过，令她大感意外的是还有类似《侠隐记》、《凯撒遗事》、《歇洛克奇案开场》这样的书，排满了整整三层架。
“过去和未来相交叠，守旧和革新互撕扯，迷惘的一代。”李肃青摇头感叹，觉得自己对迟瑞的感观好似因此宽容了一些。尽管在迟家的人看来，仍旧是十分苛刻。
她拿走桌上的日报，上面占了一整个版面的重大新闻是：孙中山的军队重新杀回广州，发表《和平统一宣言》。
随后又抽走书橱里，挑选过的三本书：《群己权界论》、《法意》和《凯撒遗事》。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李肃青的假期本应当就是在这样喝茶、看书之中度过。
【三】
顾知夏终于在第三天，来到迟府了。
“向天被枪毙处决这件事，卓尔和摩达他们已经知道了。”
李肃青合上了书页，问：“那他们现在在哪儿？还在金城吗？”
顾知夏摇了摇头，“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出城回青峰山了。”
“这就好，他们一直留在金城，实在是不安全，还容易拖累我们。”窝藏土匪，这在金城可是死罪。
“你在这里……如何了？”
“不如何。”李肃青顿时颓然了下来，神情恹恹道：“第一，我名义上还是迟家的媳妇；第二，迟瑞虽说不再明着派人看住我，但是他此举反倒教我疑神疑鬼的。”
顾知夏的脸上出现了迟疑和歉疚，“我爹他，已经把事情都告诉迟瑞了。”
李肃青作恍然大悟状，“难怪，所以他又开始百般讨好于我了。”
“原先你想离开迟府，是因为不想做被关在笼里的金丝雀。但如果迟瑞肯放你飞，你待如何？”
“啊，你这问题可真是问倒我了。”原本李肃青认为迟瑞会因为迟家的名誉声望，休掉她这个“不合格”的妻子，所以她才会肆无忌惮地刺激他。
但现在不同了，这里面还夹杂着所谓的“爱”。一个人若是占有欲发作，嫉妒起来的情态实在是很可怕，她已经领教过了。
所以……“让我好好想想吧。”
李肃青目前不住在城西的院子，蛋壳就暂时被顾知夏领会顾氏医馆照顾了。顾知夏和她说，顾致远和小林子都很喜欢机灵可爱的蛋壳。
那一瞬间，李肃青蓦地生出了一股子的危机感：再过几天，蛋壳说不定就不认识谁才是它的铲屎官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的闲话，迟瑞走进李肃青的院子，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本《群己权界论》时，瞳孔乍然一缩。随后淡然道：“督军要见我和你，现在跟我走吧。”
【四】
督军府后花园。
一对才子佳人相携而来，沈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迟瑞，委婉道：“我想跟肃青单独聊聊。”
“督军有什么话，还是当我的面儿聊吧。”迟瑞说话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李肃青瞥了一眼暗自生闷气的迟瑞，回道：“您说吧，无妨的，他已经知道了。”
沈虎惊愕极了，迟瑞在他这儿的印象，一贯是桀骜不驯的。可是他却好像，已经被李肃青给“驯服”了。
“我没能达成你的心愿，这块令牌，还给你。”沈虎把令牌重新递给她，李肃青赶紧伸手接过。
“这代表你我之间的约定，依旧有效。”
李肃青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她问：“向天，他真的死了吗？”
向天自然是没有死，已经被他送去医院救活了。但是，他有他的筹谋，不能对外泄露半分。所以沈虎遗憾地摇了摇头，对李肃青道：“他的确是死了。”
李肃青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想是你们一直好奇的。我究竟是如何在青峰山，安然无恙地度过三个月。”
迟瑞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心中最大也最不敢去想的困惑，终于要有一个明确的解答了。
“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知识大约算得上是顶珍贵的了。青峰寨里的大部分人，大字不识一个。而我，在教那里的小孩子认字。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她这样一讲，沈虎和迟瑞便听明白其中意味了。
工资若以月算，一个普通警察是20块大洋，县长是20块大洋，而国小老师却可以拿到40块大洋。［1］知识，可不就是贵得很么！若是有一个免费的教书匠，谁会不乐意把她留下来？
“在向天的管辖之下，如果不看男人们的职业，青峰寨就像一个平静的小村子。所以我认为一直认为，也许有朝一日，向天会带着整个寨子投诚。他其实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令他一次又一次进行暗杀之举。很遗憾，这次他真的回不去了。”
沈虎第一次见到李肃青，便觉得她是个很通透的人。谈吐清晰，见解独到，在他面前也不曾有丝毫的怯弱，称得上是大家风范。所以此时，他难得地想告诉她一些，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向天和我有仇，是杀父之仇。”
李肃青惊叹叫了一声，她仔细想了想回道：“那我无法再对这件事发表评价了，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沈虎闻言顿时微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个顶有魅力的女人。他瞧见迟瑞看李肃青的眼神里，满是不可自拔的迷恋，心中为沈凌雪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人生自是有情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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