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我记不太清楚阿罗后来又说了什么,无非是索尔玛和马库斯的情史,以及吉普赛女巫的生平。名为凯厄斯的银发吸血鬼面色冷峻地坐在位置上,偶尔应阿罗的要求为故事的真实性作证。

    那些故事距今已经过去近三百年,其中的许多部分太厚重又太晦涩,我很快就被陌生的事件、人名和地名搞晕了。

    我的头脑一向不怎么好用,越是努力想要记住每个细节,脑子里就越糊涂,像是在生物课上试图搞清细胞的三羧酸循环,但最后只能盯着教授金鱼一样开开合合的嘴巴走神。

    阿罗注意到我两眼发直,善解人意地停止了讲述。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说,言辞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或许你近段时间应该注意休息,你的朋友们再过不久就会登门拜访,我可不希望被当成怠慢贵客的主人。”

    直到走出餐厅,我还是觉得头昏脑涨。

    总的来说,我知道阿罗没安好心。他试图用语焉不详的证据与历史动摇我,旁敲侧击地证明我与索尔玛的相似性,让我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亲近沃尔图里,甚至于、主动从卡伦家族的庇护下脱离出来……问题在于,我无法说服自己阿罗的推论是假的。

    全世界的人都有资格不相信灵魂,唯独我不行。

    任何人只要经历过与我身上发生相同的事,都无法否认“灵魂转世”的真实性。我有上辈子的人生,是否还有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呢?

    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实的答案。

    关于身份的疑问附骨之疽似的缠着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脚下的步子就迈得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埋着脑袋横冲直撞——

    “你在这里干什么?”

    冷漠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马库斯将右手从推开的门扉上收回,目光如同刀剑般掷过来,几乎要在我身上扎个窟窿。

    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把刚刚迈出的左脚向后撤了半步,又偷偷用余光往左右瞄了几眼,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走廊上,而几分钟前还和我走在一起的艾力克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上一刻还在心里计较别人的前女友,下一刻就遭遇正主,这种尴尬场面让我这种没脸没皮的人都差点撑不住。可惜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最后只能实话实说:“或许你很难相信,但我真的只是迷路了。”

    好在马库斯没有为难我——不知是不是托了这个身份的福,自从那场不太愉快的初遇之后,马库斯对我的态度始终宽容得惊人——他挥手示意我离开,转身走入那个打开的房间。

    我赶在房门彻底关闭前大声叫他。

    马库斯果然停下脚步。这个活了几千岁的吸血鬼涵养很好,他重新从房间里退出来,等待我把话说完。

    “抱歉,我和艾力克走散了,不记得回去的路。” 我的手心里攥出一层薄汗,哪怕在阴冷的城堡里都感觉耳根发热。

    这种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不过马库斯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稍微侧过身子,做出邀请的手势。

    我还在为阿罗的那些爱情故事头痛不已,一点也不想和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单独相处,可眼下除了马库斯之外,整座城堡里的吸血鬼都站在阿罗那边,遇到其他人也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前景。

    两相权衡之下,马库斯反而还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本以为自己误打误撞走到了马库斯的住处,一踏进房门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沃尔图里是传统吸血鬼生活的拥趸,这座巨大的城堡内部几乎看不见一扇窗户,冰冷的石墙隔绝了阳光与外界的窥探。

    而我此刻正面对着一扇近两人高的拱形玻璃窗,窗口尖顶处的石砖雕刻着镂空的十字形花纹,耀眼的日光轰轰烈烈地涌进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铺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内陈列着两排胡桃木书架,架子上的书本似乎在这里堆放了许多年头,散发出一股木屑的气味,细小的灰尘在金色晨曦中浮沉。

    这里看起来像个小型图书馆,我一边思索马库斯请我进来的理由,一边快步走到窗口,半跪在窗台上往外看。房间位于城堡角落,是一座单独的塔楼,往斜后方看还能瞧见红色的坡形屋顶。

    窗口的方位远离城市主干道,周边并没有什么住户,正下方有几棵不算茂盛的苹果树与接骨木,依次往外是一堵古旧的城墙,一条僻静的小巷,以及一间不算很大的教堂——辨认出罕见的拜占庭式圆顶与桤木掩映下的院落,饶是我仍旧被身份疑云所困扰,也忍不住洋洋自得起来。

    我丝毫没有冒犯上帝的自觉,借助地形优势把教堂后院的每个角落都看过一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马库斯对我在图书馆里爬上爬下的行为完全不予理会,事实上,他进入房间后的全部动作就是坐到桌边翻看一本大部头的旧书,好像我这个大活人并不存在似的。

    看到那张苍白、不苟言笑的脸孔,呼吸困难的感觉就又回来了。我紧紧闭上眼,一片黑暗中仿佛看到无数鸽子围绕在身边,铺天盖地都是飘飞的白色羽毛。

    如果阿罗提到的是任何其他人,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什么前世今生的屁话,我有自己的爱情和人生,不想与这些以人血为食的怪物有丝毫牵扯。可偏偏我吃过酒渍苹果口味的可丽饼,参拜过巴黎圣母院的玫瑰玻璃窗。

    这叫什么事呢?

    我想把那些堵塞在胸口的话统统忘掉,像忘掉独立宣言和三角公式,可阿罗说过的每个单词都像被人用刻刀凿在我的脑子里,让那个真假不明的事实成为达摩克利斯头顶悬挂的利剑,系在马鬃上摇摇欲坠。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钟摆的滴答声与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往后靠了靠,感觉到窗台的棱角陷进腰间,压得那块皮肉隐隐作痛。

    在这一片寂静中,骤然响起的声音就格外惊人。

    “你不是。”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阿罗在餐桌上所说的话,此刻肯定会一头雾水。

    马库斯说得太笃定,反而把我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肚子里。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古怪的不甘心。

    “为什么?”

    “索尔玛·科尔特斯是我所见过绝无仅有的天才,她精通九种语言,谙熟骑术与箭术,是拜占庭文明方面的专家……”马库斯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陈述,将手中的书本再次翻过一页,“你觉得自己像她?”

    我一时忿然。

    ——现在不会几门外语,都没资格当人类了?

    “知识和记忆都是会被遗忘的。”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柔软脆弱的皮肤下面潜藏着异于普通人类的力量,“索尔玛是个女巫,她当初有没有留下什么物品,让你能够分辨她?”

    我想要证据。

    我需要证据。

    假使我不能证实自己与三百年前的吉普赛女巫无关,那柄剑就一直吊在那里。

    正如同我不畏惧吸血鬼却害怕鬼魂,我可以顶住沃尔图里的压力,却无力与虚无缥缈的东西抗争,我害怕命运女神稍微动一下缠绕丝线的手指,就能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这次马库斯沉默了很久。

    他凝望着面前的空气,指尖沿着书脊上下滑动,忽然冒出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你养过宠物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许在吸血鬼的语法里,“宠物”有其他的含义?

    毕竟,哪个吸血鬼会关心别人养了什么宠物呢?

    马库斯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才不明所以地否认。

    我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居家型女性,平时连自己都照顾得乱七八糟,遑论照顾宠物。不过当我们还住在凤凰城的时候,贝拉倒是养过一只猫,后来那只猫被街上的流浪狗咬死了,她哭了好几天,自此再没养过什么东西。

    “这很重要吗?”我问马库斯。

    “不,我只是想举个例子——当你养了一只猫,它和其他猫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假如有其他的猫和你的猫毛色相同呢?”

    “那也不一样。”

    “假如有一只猫和你的猫爱好相同呢?假如它们都会爬树?都会玩毛线球?”

    “是的,它们不一样。”

    那些遮挡在我眼前的羽毛渐渐散开了,我隐约能猜到这只猫究竟是什么。

    “阿罗认为你是索尔玛,因为他分辨的标准是力量。”马库斯放下手中那本书,坚硬的封底与桌面撞击时发出轻微的闷响,“其实他无所谓你是谁,你大可把这当作他留下你的手段。”

    我没料到他会对我说这些。

    今天早晨餐桌上爆发争执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

    卡莱尔曾毫不掩饰的指出,是野心让三个强大的吸血鬼联合在一起,建立了沃尔图里家族,借此获得掌控吸血鬼世界的绝对权力。但我认识的马库斯从不是个热衷玩弄权柄的阴谋家,与他的另外两个合伙人不同,马库斯的身上缺乏侵略性,他的一部分随着那个传奇般的吉普赛人一同死去了;而他又必定是个十分念旧情的人,才能在失去伴侣的数百年里继续苦行僧似的生活,默默支撑着家族。正因如此,为了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类打乱阿罗的计划,由马库斯做出这种行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马库斯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圆桌前,凝重的气氛以他的椅子为圆心散开,包裹在黑色礼服内的吸血鬼似乎正陷入某段不那么动人的回忆里。

    “阿罗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一个人的心脏只有这么大,他的野心越多,留给其他东西的空间就越少……他是出色的政治家,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把主意打到逝者身上。”

    房间中无处不在的压抑让我有些不适应,随手抓过一本书挡在面前,借由书本的遮挡,偷偷觑着对方的脸色。

    马库斯看了我几眼,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坐以待毙是愚人的行为,如果你不知道做什么,不如找几本书打发时间。”

    起初我还有点不相信他就这样把我丢在一个通向外界的房间里,冷静下来才记起自己是为何来到沃尔图里,软禁与来自艾力克的监视造成了防止我逃跑的假象,事实上在所有问题解决之前,我插翅难飞。

    想清楚这一点后,我失望地从自由的幻影中清醒,走到离窗边最近的书架上翻找,希望能找到几本不会特别无聊的故事书。

    马库斯不相信我是索尔玛。这个事实无疑给了我一个喘息的空间。

    我有自己的人生,就算这段人生不是非常完美,也不愿意成为另一个人。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幅度转身,差点扭伤了自己的腰。看清那个坐在窗台上的身影时,就像罗德违背神意的妻子那样变成了盐柱。

    来人似乎叹了口气,随后一只冰冷的手拂过我的颧骨与耳垂,撩起搭在肩头的一绺卷发。

    “请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我的莴苣姑娘。”

    爱德华将手中的发丝轻轻按在嘴唇上,金黄色眼眸顽皮地望着我,皮肤在阳光中闪烁着细碎的七彩光芒。

    他美好的像童话里描写的王子,让那种鲁莽的、天真的自信重新回到我身上。

    突然之间,我能够理解马库斯所坚持的标准。决定我是谁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而是那些被福克斯绵绵细雨浸湿了的日子,月桂树下狼狈的吻,无数次争执与冷笑话。

    我是无法忍受一千零一首钢琴曲的萨桑王,因为第十三扇门被打开而暴跳如雷的蓝胡子,住在塔楼里等待王子的莴苣。

    我是伊丽莎白·斯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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