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阵

    秋青崖向来不喜多言,能简则简道:“通州城中有他的气息,不过比起以前有所改变。”

    陆地神仙之所以被尊称为陆地神仙,是因为到他们这个境界,已能超凡入圣,感知到天地法则,自然奥妙。

    云为眼,风作耳,星辰卜算,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动静,除非有同阶强者刻意遮掩,其余的皆瞒不过他们耳目。

    秋青崖与月盈缺能隔着数州感应到落永昼气息,赶往通州府也就不难解释。

    月盈缺眼睫颤了颤,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眼眶滚滚而落,与她的啜泣声一起藏在面纱之下。

    “一百年了…”

    月盈缺梦呓一般地重复道:“一百年了,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他。”

    她曾在梦中无数遍地梦见白衣锦披,黄金面具的少年,每一遍月盈缺都会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子质问,问他为什么会丢下她、秋青崖和谈半生。

    他们四个曾经那么好过,生死相交,亲如手足。

    月盈缺总会在梦里的落永昼面前哭得好大声,像是要将种种委屈担忧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可是过了百年了,落永昼真正回来了,月盈缺却连踏进城门的勇气也不敢有。

    “我不敢见他。”月盈缺低低道,“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我拿什么脸去见他呢?”

    秋青崖说:“谁不是呢?”

    很难想象,他这样冷肃不苟言笑,平时有什么事就一句一剑破万法解决一切之人,也会有流露酸楚的一刻。

    因为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纵然本意非如此,剑圣百年前的陨落,他们亦是其幕后间接的推手。

    剑圣天下无敌,万魔不侵,倘若不是他视若软肋的朋友,就算是举世为敌,又有谁奈何得了他?

    两人正止步于城墙不前时,霎然心头一跳,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来。

    果然,等他们再度举目凝视城池时,看到有源源不绝的黑雾自城中心飘出,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一丝丝、一缕缕,极均匀的飘散去了通州城里各家各户。

    无论是高耸檐牙,还是低矮瓦屋,贫富官民,竟是无一错漏,颇为均匀。

    远远望去,满城魔气,竟似做黑气冲霄的大阵,衬得天色晦暗,也映出月盈缺与秋青崖神容中一抹凝重。

    月盈缺于阵法上亦有涉猎,当即识出阵法来头:“是天魔分|身大阵——”

    秋青崖道:“专为月部首领未出世的魔胎而设。”

    两人不再犹豫,当即跨步入阵。

    固然无颜见落永昼,终究是满城百姓,和弟子门生的性命更为重要。

    ***

    城中的几人此时也发觉了异常。

    陆归景呼道:“这魔气,不对,这魔气不该是魔胎出世应有的动静。”

    陆归景自认自己在大乘中战力亦算翘楚,魔胎可以闭着眼睛杀那种。

    而当前魔气,他自保有余,根除却有心无力,其可怖程度,足见一般。

    玉箜篌抬手召出自己用作本命武器的箜篌,凝眉思索一瞬:“是有人早早在通州城中布下阵法,只等着魔胎出世那一瞬发难,我们是从谈圣那里得到的消息——”

    她适当地停了口,三人也均会意。

    若论当世的阵法大家,谈半生当属第一。再加上整件事皆是由谈半生一手挑起,着实可疑。

    只是陆地神仙的威名仍烙在他们心间,三人不敢随便妄议罢了。

    “不是谈半生。”

    在这种人人恨不得把眉头打二两结的情况下,落永昼近乎吊儿郎当的闲适就格外不顺眼起来:

    “先声明一下,我是很讨厌谈半生的。恨不得把他的晓星沉从第一楼砸到第一百八十楼,把他挂在顶上吹风的那种讨厌。”

    非常恶毒。

    “但是通州城里的阵法,叫天魔化|身大阵。顾名思义,是以阵法之利,将魔胎的魔气转嫁到凡人身上,吸干凡人身上血肉神魂以后重新聚拢的阵法,很阴毒,也厉害。”

    许是原主的记忆使然,落永昼在看到魔气的第一眼,关于天魔化身大阵的记忆就自动跳进他脑海,种种细节,事无遗漏。

    “本来魔胎里的魔气就是一个成熟陆地神仙的量,只是魔胎太蠢不会用,所以显得格外菜。现在那么一来,吸干一城十万人的血肉精神,应该是跟我差不多的水平?”

    落永昼唔了一声,贴心解释道:“大概就比剑圣差了那么一点的水平罢。”

    三人端正不动下的神情隐隐写着绝望。

    要老命了,新来的白衣人瞧着知道的多还能打,说不得又是一个陆地神仙,自己还有能打过他成功退休的机会吗?

    落永昼才不管他们绝不绝望,径自道:“谈半生固然心眼多城府深,平生最爱搞点神神鬼鬼的东西放迷雾弹——”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把谈半生贬得体无完肤后,方口风一转:“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魔族,绝对不会给魔族上门送经验。”

    因为晓星沉的老宗主,养育教导谈半生的师父,对谈半生而言意义最重要之人,便是因魔族而死。

    从之前就能看出,谈半生哪怕是设局想坑穆曦微,也一定要置月部首领于死地方肯罢休。其对魔族的痛恨可窥一斑。

    这也是原主的记忆告诉落永昼的。

    几人好歹修至大乘,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起初的讶异过去后,很快镇定下来。

    叶隐霜:“请教前辈,这阵法该如何破去?”

    “不是很难。”落永昼扫了一圈城池,目光最后落定在穆曦微身上,“只要能在凡人彻彻底底魔气缠身去,除掉作为阵眼的魔胎,一切好说。”

    他话音停留在那个“说”字上,刻意拖长了音。

    手下的剑锋却利落,快到以大乘的眼力,也只能看见光晕一闪,如一束旭日阳光突兀地落入了遍地黑气的城池。

    几声轻而沉闷的响动应光而起。

    落永昼收回了剑,原本跟在几人身后的弟子辈不见踪影,只剩下被落永昼一剑削头,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几个纸人。

    它们做的并不精致,拿纸和稻草草草扎了人形,墨水点了眼睛,朱红颜料涂了两笔嘴唇腮红,瞧着丑陋可笑极了。

    纸人嘴边诡异弯起的弧度,在这样的环境里瞧着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在天魔□□大阵启动时,他们弟子已经不知不觉地与他们隔绝开来。

    几人所以为一直低眉顺眼跟在自己身上的弟子,只是这几只纸人而已。

    “阿扇!”

    玉箜篌头一次变了颜色,唤自己弟子道。

    这阵法凶险,背后布阵之人显然有两把刷子,拿纸人替代自己弟子还瞒过了她的眼睛,如何能叫玉箜篌不担忧?

    落永昼脸色也不好看:“我疏忽了,竟让曦微和我隔开来。”

    他自入阵以来,一直散漫随心,直到此刻方动了一二真怒。

    三宗掌门担心自己的弟子,祁云飞的注意却放在别的地方:“前辈你的剑法…真的很像我师叔。”

    祁云飞和陆归景的师父皆走得早,剑圣于他们而言,与嫡亲师父无异。

    陆归景闻言也有了怀念之色,把自己弟子暂行搁在一边:“真的很像。前辈是与我师叔有渊源吗?怪不得云飞会说前辈是我白云间的长辈。”

    落永昼挂念着穆曦微,无心去和他们扯自己到底是不是剑圣本人。

    祁云飞却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师叔的剑是人间灯火,对友温暖无害,对敌炙热无尽。前辈的剑不一样,更像是日月高高在上俯瞰这人间。”

    落永昼忽然明白自己的七成修为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与原主差了剑心。

    原主自幼生长在这世间,所见的人,朋友宿敌,师长晚辈,皆是形神丰满,有血有肉的。

    原主爱天下,愿自己的剑能做人间灯火,照亮世间。

    他却做不到。

    他不是此间人,不爱天下,也不爱世人。

    ******

    几人为弟子辈忧心忡忡时,弟子辈也望着地上的纸人惊魂未定。

    他们好好地跟在自己师父身边,正觉得城中的黑雾古怪得有点不对劲,长辈一言不发的气氛也着实静谧得有点奇怪,想开口一探究竟时,穆曦微出手了。

    穆曦微觉察出不对劲,环境危机四伏,不敢留手,一开始就召出了他体内的本源剑气。

    随后四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以为的师父,被本源剑气灼烧成一瘫焦黑的纸片。

    白云间这一代的首席,陆归景之徒宴还道:“城中有古怪,我们被刻意与师长隔开了。”

    西极洲的谢扇点头,发间珠花撞着步摇叮玲玲地响。

    她并非是像玉箜篌一般出尘脱俗,气韵渺然的神仙之姿,但身上彩衣绫罗,手上纨扇玉镯,美人鲜妍如花,成了点缀在这阴沉沉的城中一抹唯一的亮色。

    谢扇道:“魔胎出世本是大事,离了师长,以你我之能有些勉强,更遑论有人刻意以此事引我们入局,应当小心为上。”

    归碧海的萧传风,倒是将他师长师祖那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学了十成十,开口就是:“阴谋诡计,一剑斩之。”

    谢扇不跟他客气,张嘴堵道:“眼下我们明显是被困在阵法里了,萧兄那套一剑斩之和谁斩去?再剁剁这堆纸人的焦炭泄愤吗?”

    他们唇枪舌战间,忽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身后。

    凡人摇摇晃晃地从四周房屋开门出来,任是谁都能从他们青白脸色,迷离神态和森森眼眸间发觉出一点不对劲。

    几人这才恍然他们身处于城中街道,两侧的摊贩也顾不得自己生意,慢悠悠向他们涌来,意欲在四面八方围堵住四人去路。

    宴还握紧拳头,咒骂道:“该死!”

    他为白云间收徒,一向温和稳重,很得长辈的赞许。能叫宴还动那么大火气的,绝非小事。

    谢扇和萧传风很快看出了门道。

    萧传风:“这些凡人身中魔气,被心中欲念所操控,我们修行者灵气纯粹,在他们眼中,算得上大补之物。”

    几人都知道这回事情麻烦了。

    若是魔族,任他千魔万魔,大不了就是奋力拼杀。

    凡人不一样。

    天道众生平衡,修行者得天所钟不假,可若是仗着修为大肆杀害凡人,为天道所觉,也是会被降下天罚的。

    谢扇看穆曦微的人已不和他们在一块,喊道:“这位道友,此处危险,我们当同心协力才是!”

    三人没有什么看轻穆曦微的想法。

    穆曦微筑基修为,或许对这三位天之骄子而言不值一提,可他刚刚拿出来的剑气,就是三人也不敢小觑。

    穆曦微不知听没听到,伸手掏了钱,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道:“来两串糖葫芦。”

    那姿态语气平常得不像是面对着一个魔气入体的凡人。

    小摊贩看了他一眼,居然克制住自己扑上去撕咬此人的冲动,慢吞吞地收了钱,递给穆曦微两串糖葫芦。

    穆曦微拿过糖葫芦,一手一个递给了拦在他身边两侧的小孩。

    两个小孩迟疑了一下,也接过糖葫芦,心满意足吃了起来。

    三人目瞪口呆看着穆曦微行动。

    穆曦微一边行动,一边向他们介绍:“这是东边李家的小孩,最爱吃糖葫芦,但是他们娘亲怕他们蛀牙,从来不肯让他们多吃。”

    “那个是西边张家的阿婆,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就爱吃的软的烂的,比如说我刚刚递给她的糖粥。”

    “这位是北边王家的阿婶,她丈夫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儿子又在私塾读书,家里不宽裕。最发愁的便是银钱的事。”

    说着少年递了几枚碎银给王阿婶,温声劝慰了她两句。

    穆曦微绕了一圈,没漏过一人,兵不血刃地替他们解决了包围圈。

    少年微微笑道:“你们说魔气能唤起人心中最本能的欲念。我想人心里最本能的欲念应该不仅仅只有厮杀而已。”

    “比如说小摊贩卖出食物的迫切之心,小孩想吃糖葫芦,阿婆想喝糖粥,阿婶对银钱的担忧,皆是这样的。”

    恰巧这里是穆府附近,穆曦微自幼长大的地方。他对这附近家家户户都有些了解,天生有优势。

    穆曦微做完一切,道:“走吧,去穆家看看,问题应当是出自魔胎。”

    这一次他不想让师父再为救他而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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