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心中有些惴惴,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不过想到贵人替自己平息了危险,心里倒没有害怕的意思——既然人家救了他,今日这事就是福不是祸。
于是安排了伙计收拾一地狼藉, 有受伤的还得包扎上药。自己则是整了整衣冠, 这就随着来者去见贵人了。
李益贩卖货物也常常有珍贵之物, 也因此见过一些贵人, 眼力还是有的。
他之前就知道,此行是临川王与汝南许氏同行组成的车队。此时低着头,用余光观察了一番。心中确定最上首、很有威严的男子应该就是临川王了。至于临川王身边一个做文士打扮的男子,似乎身份也挺高,就是不知道是谁。
另外还有三个少年人坐在一旁, 皆是美质良材一般, 一看就知道是大族人家的郎君。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四时读书,这才有这般既文雅, 又富贵的样子。
或许这都是许氏的郎君?他这样想着。
李益朝上首坐着的人行礼之后, 裴庆就道:“倒是打扰李先生, 只是听闻李先生是从北地而来,又往来于中原各地行商,最是见多识广...我等都是离乡日久之辈, 只是想向李先生打听打听北地之事。”
其实羊琮的探子时不时会带来北方的消息,但他的探子也是有限的, 过去专门盯着洛阳还够用。如今北方乱成了一锅粥,洛阳早就不是大家打生打死的关键点了!准确的说, 现在北方是在‘多点开花’。
这种情况下, 羊琮的探子只能在北方做一些汇总公开情报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将探听到的各种公开情报,分条目整理, 然后送到羊琮手上。
这件事倒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现在北方的各种消息,哪怕是公开消息,身处南方也是很难知道的...一来,是北方实在太乱,发生的事情太多,过滤之后传到南方,且不说会不会失真,光是传播花的时间,就是羊琮他们无法等的。
身处他们的位置,对于信息的需求比普通人要大的多!
二来,现在战事四起,原本传播消息的渠道很多都断了,能够共享情报的人也很难再继续共享情报。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一样。而越是这种时候,才越需要更多的信息,帮助分析局面!
但这些探子整理之后的消息都是冷冰冰的条目,看这些情报就和看公司年报一样,有些问题因此变得清晰可见,但有些问题却也因此不见天日。
这个时候请一个北地行商,而且是见多识广、路子很野的行商来以切身经历来谈北地之事,就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知道贵人是想打听北方的事,李益就更轻松了。他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杀人的场面都不怕,不过是说说自己最近行商的经历,自然更加自如!
当下整理了一下思路,就说起了洛阳之乱后自己的所见所闻。
洛阳之乱其实才一年多而已,但回首这一年,南北局势骤变,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开始不过是羊氏的传统艺能,‘祸起萧墙’而已!但谁能想到,等到小皇帝继位,先是太后主内、摄政王主外,已经让局面很复杂了,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紧接而来的就是汉赵大军孤军深入,直扑洛阳而来。
本以为坚守洛阳不算难,一则对方军队规模不大,二则难得宗室亲王一起合作。
但事情就是一波三折,由对抗外敌戏码,活生生扭转回了原本的‘祸起萧墙’剧本...夺嫡之中输掉的皇子引汉赵大军入城......
这里面到处是昏了头的抉择,平常做一个这样的选择都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就是接连出现了!完美贯彻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一旦有什么决定会导致糟糕的结果,那么这个决定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巧合之下最终被下达。
所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果了?并没有!似乎大家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冲业绩’的好年头,纷纷争着上热搜!
于是,汉赵内部乱起来了...也别总是做大周内部萧墙之祸的吃瓜群众了,大家大哥不要笑话二哥,其实都差不多!
汉赵内部更喜欢有实力的军头内斗,也就是之前汉赵皇帝还比较压的住,这才能表面上同心戮力,共建汉赵!随着军头实力越发膨胀,以及刘氏皇族之间的内耗(是的,汉赵皇室之间也有内耗,就在十来年前,汉赵开国皇帝刘岳驾崩,儿子刘贵继位,立刻就大开杀戒,清除兄弟。然后就是荆王刘慎叛变,诛杀刘贵,登上汉赵皇帝之位。和羊氏内部差不多的戏码,一样杀的血流成河),眼下已经迎来了失控的临界点。
偏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刘慎今年夏天死了!这个消息大概是有特意隐瞒,明明是如此惊爆眼球的头条,却是最近才传遍天下。
刘慎死后,儿子刘弘继位。
刘弘不算年幼,但也远没有其父刘慎在军中的威信,军头们更加桀骜不驯了!
刘弘当太子的时候更多是在后方搞后勤工作,虽说后勤才是军队战斗的关键,但在这个时代确实无益于他在军中树立威信!如果是太平年景,太子在军中有威信是大忌,可在这乱世之中,却是相反了!
如今刘弘想要约束军头,只能更加依仗自己的岳父...刘弘的岳父本身就是汉赵最大的军头之一,而且辈分高、颇有威信——看起来真不错,但此举又导致了外戚势力被放出了笼子。
上层情况波诡云谲,谁都不知道今晚睡下之后,明天又会有谁搞出个大新闻,然后刷屏所有人的朋友圈。
而上层这样的变动,传导到下层普通百姓中,带来的动荡就是指数级上升的。
汉人和胡人打,汉赵军头之间打,大周宗室之间打,割据的地方军阀互相打,少数民族政权等也加入战局。这一年,北方什么都没做,光顾着打仗了!
这给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战场化身绞肉机,每天都在杀死无数的人。
战死的士兵需要补充,于是征兵拉壮丁更加夸张!以前延续了大夏时的规定,征的是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子,并且家中只有一个壮丁的,就不再征兵。大夏时也是战乱,征兵年龄已经放宽了!而现在更加过分,十三岁到五十五岁是官面上的说法,事实上他们现在是看到人就绑起来送到军营之中。
没有什么家中无余丁就不再抽丁的说法,甚至就连妇女也被拉去服役...此时士兵上战场,需要大量的后勤人员,保证运输、苦力有人做,基本上一个士兵就要用到两个后勤!这里面就有大量妇女!
当劳动力都被抽走之后,普通老百姓的生产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都不用等到兵祸临头,这些地方的老百姓就已经活不下去,只能选择逃难做流民。
而一些勉强维持着生产活动的地区,并没有因此就好过了,之后战火波及、横征暴敛、天灾瘟疫...总有一箭是要命中的!
天不让人活下去,人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人不让人活下去,就是真的只能去死了!
“小人并未见多少战场之事,这样的事,避还来不及,谁会去打听!”说到这里,李益露出十分不忍的表情:“只是兵灾过后的惨景,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可怜哦,可怜哦!”
北方之前就连年战乱,如今又是烽火四起。这样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壮丁被抽走,死在战场上,以及财物被充作军资,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至于正好处在战争发生地区的城市、村庄,更是要迎来史无前例的灾难。
赢了是十室九空,输了就是屠城、坑杀!
紧接着,北方到处都在打仗,社会秩序自然荡然无存,整个社会体系都崩溃了!这种情况下,除了几个有限的城市,大部分地区都彻底沦为了无秩序区,只剩下赤.裸.裸的丛林法则——相比起前面的灾难,这个灾难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实则是最可怕的!
这波及到了最多的人,而且注定最难消弭其影响!
人的自由在受到秩序束缚的时候总想要挣脱秩序,但只要真的秩序不存在,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人人自危,什么都无法得到保障的状态!这个时候为了重新恢复哪怕一部分秩序,大多数人也愿意付出比原本多的多的自由!
等到这些灾难先后到来,幸存者还没有缓一口气,就得面对生产活动被破坏的灾荒!以及大量死人之后的瘟疫——官府有着比较强的组织能力时,华夏大地上的瘟疫一般都能比较有效地控制,不会爆发西方社会黑死病一类的大范围瘟疫。但这是乱世,哪怕是最普通的瘟疫也能广泛传播。
史书里经常可以见到十室九空、瘟疫、坑杀这样的字眼,但只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明白这些事残酷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李益还没说完,只听他继续道:“如今北地许多郡县已经不是人间,小人是商贾,最知道各地货物价值,涨价最狠者粮食,但根本没有商人敢运粮!”
粮草的目标大,根本不可能隐藏,真的卖这个,路上一定会被人劫走!
“各地粮价有不同,洛阳最吓人,谷一斛五十万...这样的价,其实也就是价而已,根本无人买的起、吃的起!不说洛阳粮价,就是别处,粮价低者,也是米石万钱,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吃的!只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各处将军都争相征发,公私存粮无遗,自然粮价陡升。”
没有粮食之后,新的人间炼狱来了。
史书上常常写着‘易子而食’‘人相食’‘人脯’‘自相啖食’,只是看这些字,已经让人头晕脑胀、心坠到胃里、嘴说不出话了。而现在,这些对于许盈来说并不是遥远的历史尘埃,而是就发生在自己脚下这片大地上!
当他听到百姓无粮,买不起那要用同等重量金子来换的粮食,只能易子而食时,他已经是勉力坚持,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至于军粮中‘杂以人脯’成为众所周知之事,他只能闭上眼睛,免得天昏地暗之下昏倒过去。
但当李益说到,中原战乱,金察手下部将石秋,一向以敢战、暴虐著称的一个将军。他为了能多得打仗机会、多抢劫财物,竟干脆不要后方太多军粮支持,对左右道‘我等作战,战胜便能饱肉,何须军粮’!
所谓饱肉,便是敌方死人肉...
新的战争方式被发现了,很多军头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时候,人真正彻底异化成了一种最残忍、最狡诈、最强大...同时也最弱小、最可悲的野兽。
在动物世界里,同类相争往往是进化之路上落后于其他动物,只能走向内斗的结果,而这也往往是一种生物即将堕入炼狱、最终灭亡的前奏。这个时候的动物自然是最可悲、最弱小的。
‘当啷、当啷啷’一阵声响是许盈的方向传来,他终于是坐不住了,站起身要走。正好与迎面而来、端着清水的婢女相撞,银质的水壶、水杯叮叮当当跌落一地。婢女连忙跪下,许盈却没有像平常一样温和安抚。
应该说,许盈像是没看到对方一样。
他此时跌到在地,胃里坠的厉害,有什么顶再胸口,让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呼吸系统的毛病。
他想要呕吐,但因为这些日子吃的少、吃的清淡,眼下这顿饭又还没有入口,竟吐不出什么来,一开始呕了几口酸水之后,就只剩下干呕了。
李益看到这样的情况,当下惊住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许盈听不得这些。如今世事如此,便是后宅的女郎,听到这样的事,就算面色难看,不愿意听下去,也不至于有许盈这样的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是,许盈会不会本身就有什么毛病,受不得刺激...以如今世道,被逼疯的人可不少!
只是心中有些可惜...明明看起来是一等一的翩翩少年,有玉璧明珠之光华!这样的人物风貌,他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天下总共能找出几个来!
李益自然不会再往下说,但裴庆却像是没见到眼前变故一样,神色平淡,淡淡吩咐:“家中晚辈没见过什么世面,让李先生见笑了...李先生继续说罢。”
李益觉得棘手了,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个时候最有能力结束这一切的人应该是羊琮,他才是此间主人,也是在座身份最高者。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之前很多次一样,他心底或许不赞同裴庆,但也没法拒绝他的决定。这个看起来最果决的男子,本质上才是最优柔寡断的那一个。
“老师,够了!”“大王、先生,郎君身体不适。”同时开口的是罗真,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一边来的吴轲。
罗真平日里的惫懒全数消失,化为了一种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老师何必如此!是打算逼若冲?只是老师看重若冲是为了什么,不就在于若冲没得他人铁石心肠?明知他心思重,性格更是软弱...如今这般,是要他长见识、长心眼,还是要他的命?”
吴轲也脱落了伪装色一样的明朗旺盛,剩下的是一种极端的冷漠:“小人先带郎君下去休息了。”
“站住!”裴庆脸色发寒:“哪里学的规矩?人家都说,老师教导弟子,如同父亲教导孩子,须从严从紧!稍有怠惰、不从者,杖打也是常事——为师教导汝等多年,可曾动过你等一下?”
“可见是平常管的太松,以至于如今这样不尊师令!”
裴庆瞪了旁边的几个僮儿一眼:“去取绳索、竹杖来!今日非让这几个孽障知道尊师!”
僮儿也不敢轻举妄动啊!往常郎君对许盈几个学生,特别是许盈的重视与喜爱是明摆着的。如今郎君说要打人,若是正气头上,不小心打坏了,事后回过神来后后悔了怎么办?再者,他们也喜欢许盈,温和无害、对谁都宽容大度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当下纷纷跪下,垂泪道:“郎君息怒啊!”
此时情形很是不好看,裴庆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再催促僮儿去拿绳索、拿竹杖,而是只身上前。一只手按住许盈的肩膀,另一只手扯住许盈的衣领,与这个年少的孩子目光对视,不允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躲避。
许盈此时面如金纸,嘴唇发青,因为干呕的原因,狼狈的不得了,再也没有旁人称赞的雅重、端方。
但就是这种时候,裴庆才更能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纯净、纯净到让人不敢相信是在这个世界上长大的孩子——他大概是喝露水、吃花瓣长大的,就像是传说中的仙人,饮朝露,餐落英。
于是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事情,他只要听到,都会受不了。
“这不过是世上寻常事,坐回去,继续听!这样像什么样子!”裴庆要将许盈拉回去。
然而狼狈无力的许盈却将手放在了领口,扯下了裴庆的手,此时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却有一种凛然,裴庆听到这个孩子说话,简简单单、干干脆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意思。
“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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