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谈赵国并没有从‘赵氏孤儿’谈起, 《韩国论》从‘赵氏孤儿’说起,那是因为韩厥在其中做的事无意间体现了韩氏性格,而且韩厥做的事并没有经过太多文艺创作, 应该还是可信的。
赵氏本身在这个故事中经过太多渲染,倒是没有了多少可信之处。
许盈的《赵国论》当然是从那位有名的‘襄子’(赵无恤)说起,这位赵氏先祖人生经历非常传奇。最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庶孽’,华夏自古以来就很重视嫡庶, 特别是男性子嗣之中更是嫡庶分明!先秦时代在这件事上尤为严厉!
毕竟周天子建立分封制, 而分封制形成的基础就是嫡长子继承制。由嫡长子继承自身爵位, 其他的孩子就成为低一等的贵族。
血脉嫡庶, 这是万万不能乱的!
可以想见,在明明有嫡出兄弟的情况下, 赵无恤能够继承赵氏, 在这个时代是怎样惊掉人下巴的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赵氏还只是卿族,不然这一定会成为各诸侯之间的年度新闻!
而这还只是赵无恤传奇人生的开始,赵无恤人生的高光时刻应该是三家分智——晋国国君失去了对晋国的控制之后, 六大卿族崛起。中途中行氏和范氏衰落, 由此就只剩下了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家, 其中智氏最为出色。但问题就在于太出色了,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
智氏并没有出色到对其他卿族有压倒性优势,同时又表现出了极端的侵略性, 这就引起了赵魏韩三家的心有戚戚——倒不能说智氏的种种决策有问题, 说不定智氏也只是想以强势的态度让三家屈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三家。
迟则生变,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不能光看事情的成败。
面对智氏的步步紧逼, 魏氏和韩氏都选择了暂且观望,智氏一开始要地的要求都答应了下来。唯独赵氏最为性烈,当即就掀翻了桌子,不服就干!
然后智氏就联合魏氏、韩氏来攻打赵氏了,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晋阳之围’。
事情的结局也很有戏剧性,在围城两年之后久攻不下,最后关头赵无恤派出说客找到韩氏和魏氏的当家人—
—智氏很强,若坐视智氏灭赵,智氏又会得到极大补强,到时候韩氏和魏氏又是什么下场呢?
说客自然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但同时也是魏氏和韩氏早有忧虑!此时双方只能说是将遇良才,一下就心领神会了!
最后,韩氏和魏氏临场反戈,转而联合赵氏对付智氏,智氏输了。
三家分智,奏响了三家分晋的前奏!
之所以用赵无恤做《赵国论》的开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赵无恤就是最典型的‘赵国君主’。他是赵氏掌门人中很出色的那一个,但以特质而论,赵氏祖祖辈辈似乎都差不多。
赵无恤能在有嫡兄的情况下继承家族,这体现的是赵氏骨子里不爱墨守成规——这样的一幕在之后的赵氏还将反复上演。赵无恤后来会将自己的位置传给自己的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而赵氏国君之中最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也没有选自己的嫡长子,而是选了小儿子。
赵无恤在韩氏和魏氏纷纷对智氏屈服,愿意暂且观望时,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因为他很清楚,若任由智氏鲸吞蚕食,就算如今能够暂时苟安,最后也只有自取灭亡的路。这个道理韩氏和魏氏不是不知道,而是他们想的更多。
他们认为一开始可以先满足智氏的胃口,等到智氏将三家得罪了一个遍,大家都有了同一个敌人,自然就能够同仇敌忾了。到时候谁再出头,他们跟随,失败了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而成功了就是一起分肉吃!
谁也没想到赵氏刚烈到这个地步,一开始就要干智氏!
这几乎可以看作是未来秦国东进,逼得其余六国没有退路时的一种预演——其余六国会选择绥靖政策,讨好秦国、避其锋芒,至少多苟活一阵是一阵!只有赵国,从根本上意识到苟且求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暂时活下来了,也改变不了变得更加虚弱,将来会灭亡于强秦的事实!
还不如头铁一回,真刀真枪地拼!就算是死,也死个明白!
不守规矩、性格刚烈,这就是赵氏,赵无恤本身的种种其实很像赵国‘拟人’之后样子。
这种特质是赵氏崛起的原因,也是赵氏最后衰落的重要因素。
这倒不是指到了最后赵氏还要和秦国硬刚,爆发长平之战,熄灭了最后一点儿对抗秦国的希望。事实上,在长平之战前,很多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到了那个时候,秦国输一两次根本不要紧,因为自身积累的实力让秦国的很多行动有了容错率。
东方六国则不行,那个时候他们只要输一次就要面对灭亡。
这指的是在赵氏两百余年中,因为赵氏不守规矩、性格刚烈的特质,逐渐积累起来的问题。
战国时期,虽然战国七雄都免不了爆发内乱,内部永远称不上铁板一块,但谁也不能像赵国那样夸张。十二代国君,爆发十一次大内乱,至于其他不值得统计的兵变就更不可计数了!
就以赵武灵王为例,一代雄主,最后竟死在这种事上!
他执意让小儿子继承权力,长子如何服气!若是一个没有权力的长子,不能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偏偏长子又有了一定权力,并且得到了许多人支持...兄弟阋墙的戏码诞生,最后连他也死在这件事上。
不断地反复内耗,这很大程度上让赵国始终无法真正爆发出潜力,无望挑战更高的位置。
人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说‘秦赵多好汉’,始终都脱不开一个‘赵’,可见赵氏性格。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从一开始赵氏就没有染指更高的可能性!因为到了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会更加残酷,军事上更加残忍,史书上频繁出现‘人屠’‘屠城’‘坑杀’这样的字眼。政治上更加黑暗波诡,于是有了一出出的陷害、反间。
这样的环境中,刚烈易怒能赢一时,但只有最冷酷、冷酷地仿佛是冬天的潮水一样,这才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另一个‘赵氏’赢了,两个赵氏其实有着一样的开始——祖上是兄弟俩,后来又纷纷与游牧民族作伴,尚武、好斗、刚烈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只不过后来嬴赵变了,而另一个赵氏始终是最开始的样子。
这样的特质给赵氏带来的荣光、辉煌,赵氏接受了,那么与之相伴的弱点、绝望,赵氏也只能一起承担。
赵氏死在了碧血耗尽的绝望当中,看起来赵氏一生都在和其他人争斗,为了在残
酷的战国时代争得一线生机——但事实上,赵氏一直的对手只是自己而已。一次又一次的内乱只不过是这种斗争的外化,而至死赵氏也没能收好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
深深叹了一口气,蔡弘毅放下文稿时心里很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看看窗外,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天边微亮,一夜过去了!
搓了搓脸,走出书房,侍候在外,此时打着盹儿的婢子一下惊醒了过来。连忙站起身:“郎君!”
蔡弘毅抬了抬手,在婢子的不解中走到了院子里。
清凉的空气压入肺中,思绪好像也清醒了一些,蔡弘毅慢慢回忆着文章中的所有——他也翻阅过史书,对春秋战国时的历史不敢说精通,也是有所了解的。读《韩国论》和《赵国论》并不存在什么门槛,事实上文章中也没有故意掉书袋,史实部分都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写文章的人就是在同样的事情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原本只是泛泛读来的列国事,一时之间有了别样的意味。读《韩国论》时,蔡弘毅几乎感受到了阴云密布、密不透风,而读《赵国论》时,他又像是烈日曝晒,能够闻到慷慨热血。
同样的是,两者都充满了作茧自缚的无奈。
其实这也是在贯彻许盈《六国论》中提纲挈领的那一句,‘灭六国者,六国也’。
在外面走了走,蔡弘毅又回到了书房,重新拿起《赵国论》和《韩国论》——这甚至惊动了他的祖父。
因为到了上课的时候,蔡弘毅始终没有出现。在家教导子孙的蔡老爷子自然让人来问了...老爷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并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责罚,而是询问有没有什么缘故。
结果不是病了,也不是什么别的缘故,而是蔡弘毅一夜未睡,甚至询问的现在也没有睡——之所以不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昨日傍晚开始读文章,直到现在依旧不忍释卷。
因为读文章的缘故,误了睡觉,现在又不来上学...老爷子对自己的孙子也是有了解的,知道这个孩子平常并不荒唐,他这样的举动必定不是乱来。所以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一日课毕之后亲自去了孙子的住处。
这时已经快傍晚了,他来的
时候蔡弘毅刚刚和衣躺下。
老爷子不让婢子叫醒蔡弘毅,而是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文稿,慢慢看了起来。
仿佛和昨日一样,只不过当事人由蔡弘毅变成了老爷子。但蔡弘毅说不吃饭、不睡觉,下面的人也就是劝劝。而老爷子如此,下面的人就不敢怠慢了——已经不年轻了,有些地方哪能和年轻人一样呢!
好在老爷子的见识也比蔡弘毅多得多,所以也不像他那样容易入迷。身边的人劝了劝,也就照常吃饭休息了。只不过临走前将文稿袖走,笑着道:“可不能让这孩子再读了,不然非得走火入魔!”
半夜蔡弘毅醒来,找不见文稿,听奴婢说是祖父带走了。此时夜深沉,也不好去扰了祖父,整个人都有些坐卧不宁了。
第二天早晨,匆匆洗漱之后他就去祖父跟前请安。
一眼看出他如此急切的原因,老爷子倒也没有非要为难孙子,将文稿立刻就拿了出来:“这文章祖父也看了一半了,倒是不怪你入了迷。祖父年纪一大把了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么个孩子呢。”
老爷子看了一眼孙子,又道:“既然你喜欢这文章,那祖父且问问你,这文章好在哪里?”
蔡弘毅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见古而知今,作文者已将处处说的清楚明白了,今人自然能够心领神会。”
许盈在《战国论》中将各国兴衰说的空前清楚,这和过去一些文章中或片面,或空泛的论点是不一样的。裴庆说许盈的文字‘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原因也在这里了!正是因为写的真,以至于让此时的读者感受到切肤之痛,这才如此评价啊!
讲清楚了列国的兴,此时的人也就看到了强国之法,在这个国家衰弱的年头,难免不会想要‘照章办理’...这就仿佛是迷茫之中见到了指路明灯。而讲清楚了列国的‘衰’,自然也能让人明白如何避免强国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的坑。
老爷子听后就笑了:“你能如此想,祖父就放心了...年少之人读这文章,极易只看表层。文章是好文章,读来满腔热血、欲罢不能,可若只沉浸于此,就白费了作文者心血——对了,这文章哪里来的,只有这两篇么?”
蔡弘毅想起罗
丘信件中所说,‘啊’了一声,显得十分纠结:“这文章总题为《战国论》,分论战国七雄,如此观之这只是其中两篇而已!”
他现在只想看到其他篇章!
困扰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作此文者是汝南许氏的小郎君许盈,他如今人在豫章。孙儿有一友人是豫章罗氏子,从他堂弟处抄录了此文,这才寄来的。”
老爷子知道汝南许氏,但汝南许氏的小郎君何许人也就不见得清楚了。汝南许氏也不止一房,若没有刻意指出是哪一房的,就算是谱牒之学学的再好,此时恐怕也不知道许盈是谁。
当然,这也是因为许盈年纪小,并没有真正扬名。若是世家之中已经名声在外的子弟,那自然是一提就知道的。
老爷子点了点头:“文章格局非凡,读来就知不是寒伧子弟能作...不过倒是没听说哪个许氏子弟能做如此发声,难道是哪个大才隐没了?”
感觉到祖父大概是误会了什么,蔡弘毅只能清了清嗓子:“祖父、祖父...这位许氏郎君之所以名声不显,应该不是隐没了,而是年纪太小的缘故。”
蔡弘毅认真道:“他和孙儿是一般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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