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的薄雨不知何时已近倾盆,芭蕉与梧桐皆不堪湿雨得重负,稠密的声响竟然盖过了花似霰悲痛欲绝得呢喃。
刘文卿虽然紧随了一步,但伸出的手却没有勾到云华殿主的一片衣角,反倒是整个人立在了水渍的最中央。
他很想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中再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
逐渐昏暗的光线,搭配着杂乱无章的雨声,间或夹杂着几道穿堂而过的湿冷疾风,不管这空旷的屋内有没有横陈着一具尸体,刘文卿都觉得,除了他自己,这里的每一块阴影都沾染着死亡的极哀。
将失血冷透得指尖,轻轻地伏压在晓山青那截泛着紫青的小臂上,花似霰面上积压的愤怒悄悄地转为了幽怨。
“以往我每一次罚你,你都会一脸不服气地望着我,从前只当你目无尊卑,举止乖张,不是一个良善之辈,以至于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打心底里憎恶与疏远。”
“在所有的弟子里面,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你有什么过深的交牵!”修匀的指尖徐徐地停驻在那两枚刺眼的淤痕上,花似霰终于喉头哽阻,淤血上涌,绝望得呢喃浸泡在血沫中,几近无声,“直到你在幻境中那转身一抱,我才......我才忆起......从前你的种种之好。”
有时候,一个人先入为主的情感,是会左右他看待另一个人的眼光的。
就像花似霰对于晓山青,对方身上那种种正邪不明的举措,都是干扰他正确去看待这个人的眼界。其实仔细回想,晓山青固然性子乖张,目中无人,可他好歹没对自己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有时候,他坏得让人觉得可怜。
但有的时候,他好得又让人觉得可恨。
噙在眼底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滑落下来,“啪”的一声碎溅在晓山青冰冷的小臂上,花似霰终是承受不住,重重得屈跪在少年的跟前,悲坳难舒。
他想到泫阵塔下,那个目有星辰的少年,刨心沥血般的表白。
少年目光澄澈,笑着对他说:“花似霰,我晓山青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为了你,我愿意按照你的规矩去走,从今往后,所有的苦痛由我渡你,所有的甜蜜由我奉上。你不再是步轻天诅咒之下的孤独者,也不再是被仇恨封闭的矛盾者,碧落黄泉,我陪你一起走!”
一吻终了,面色惨白的少年再一次紧紧地攥住了自己想要逃离的手指,轻车熟路地携指相握,“我喜欢你,从第一次遇见你开始!”
无数浸染着少年侧颜的画面如雪片般崩落,细细密密地将这无懈可击的男人一寸寸淹没。
你说过你喜欢我,想要跟随我一辈子的啊!
轻轻得将额头抵在那截小臂上,花似霰难过道:“当时我没有答应,那我现在允诺你,还来得及吗?”
还得及吗?晓山青!
为师现在就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再睡,起来看看我!
刘文卿第一次看到仙冷飒澈的云华殿主露出这种难捱的情愫,不所谓不震撼,身为医者,他见惯了生离死别,但像这种压抑到极致的悲痛,不宣泄硬抗的难拗,才是最戳人心扉的。
“云华殿主,我......!”脚下的水渍早已干透,但浓郁的酸涩又困束住了他的腿脚,刘文卿目视着脚下那方寸得地砖,小心翼翼道:“人死不能复生,请您......!”
“你说谁死了?”
节哀二字还没能从口中完整说出,内堂悬挂的鲛纱帘子便被一股阴风强行拂开,湿雨的重凉旋急灌满了昏暗得内堂。
刘文卿猛一转头,便见如水鬼登岸般的俊美少年正卸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面颊惨白,鬓发杂乱,雪白的劲装早已脏污不堪,牢牢得裹束着他形销骨立得躯体。
那双时常坚毅透骨的桃花眼,此时如被骤雨欺压的残瓣般,挂着一层倔强难捱的薄泪,一字一句道:“你说谁死了?”
来人正是魔血复苏的——顾汀州。
刘文卿见他们云华峰的一个个皆是如此,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前有泪眼,后有浓哀,他夹在中间也几欲要悲从中来。
顾汀州的回雪被张凯枫一剑斩断,这一路,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从摇鸾山麓狂奔上云华峰,在各峰之间寻无可寻之后,才恍然大悟地向着紫徽峰奔来。
他以为,以刘文卿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出神医术,是能挽回晓山青一命的,只是当他满心欢喜得立在堂前的时候,得到的,竟然是“人死不能复生”这几个字。
光从刘文卿那不忍其说的神情,顾汀州也知道所有得希望是都断了,可他还是不死心地跨进门内,目视着刘文卿熠动的双眼,恳求道:“他怎么能死呢?”
“你骗人的,对不对?”
整个云华峰都知道,刘文卿是最讨厌晓山青的人,因为早在几年前,刘文卿不过是数落了晓山青几句,就被这睚眦必报的少年,一脚蹬翻了炼药的混天炉。
一定是因着这层积怨得关系,所以刘文卿才不认真医治。
一定是这样的。
“您是医者,不能因一己之私,就断送了他的性命。”许是悲到极处开始思维混乱,顾汀州竟然不问缘由便开始指责起刘文卿来。
刘文卿正被悲伤浸染的心潮翻涌,忽闻临头这么大一口锅扣上来,顿时一脸煞白,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望着顾汀州极近半疯魔的一张脸,对方眼神里包裹的凶悍,似乎会在自己张口承认的一刹那,拧断他的脖子。
“我知道你厌恶晓山青,但你不能见死不救!”
刘文卿哑口莫辩。
前有花似霰这样揣度,后有顾汀州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刘文卿真是觉得自己可怜。不过好在他强忍下心中的憋屈与愤懑,嗓音是极尽低缓地轻柔,他无奈道:“我把我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不如你们另请高明!”
顾汀州偏着头,神情是说不出的邪佞锐冷,他好像不认识了刘文卿了一般,用那种瘆人的目光直瞪着他,“另请高明?亏你说得出口!”
“......”
再是好脾气的人,被如此误解得指责,都会承受不住想要爆起,更何况是一项嘴毒狂放的刘文卿。
先前,他是不忍再刺激到云华殿主,所以才没有下逐客令,而今面对顾汀州的以下犯上,他自是要拿出身为紫徽峰之主的威仪来。
于是刘文卿阖上双眼,猛吸了一口堂内紧绷的空气,几分寒凉慢慢得浮上了洞开的眼角,“小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顾汀州沉浸在强烈的失去里,疯癫而不自知,他没有回答刘文卿的责问,而是脱口而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这样的庸医,有何颜面独占医宗之首?”
“......”
“你连他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医者!”
“......”
“我早就看出你这个人心无良善,就是个睚眦必报的阴险小人!”
这一连串声嘶力竭的诘问彻底将刘文卿骨子里的怪戾激发了出来,于是不等顾汀州将第四句话啸出口,玄华云顶的刘长老已经甩出神器——玉绡枝,堪比淬了一层薄霜般得细长柳枝,如生了利齿的绞索般,狠狠地缠上了顾汀州青筋凸起得脖颈。
“我刘文卿虽然性子不好,但在生死面前,一视同仁,你既然质疑我的本事,那么......!”刘长老意味深长的冲着不知死活的顾汀州一笑,旋急一道灵流自掌心沿着柳枝侵袭,片片霜叶倏忽间发出薄刃般的银白幽光。
“不如我先拧断你的脖子,在将它们缝起来,让你好好瞧瞧本长老的手艺?”
锋锐的叶片正随着宿主灵压的波动而磨砺着对方细腻的皮肉,一个眨眼的工夫,顾汀州的领襟已经溅上了血红。
然而他却不知道疼似的,竟不顾自身安危地上前一步,紧贴着刘文卿盛怒的俊容,火上浇油道:“拭目以待。”
“呵~~!”刘文卿冷喝一声,反手便是一掌,将逼上近前的顾汀州一把震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踏了半面墙壁。
迎着屋外瓢泼的雨势,刘文卿提着垂到靴面的柳条,闲庭信步地向着伫立在雨中的顾汀州走去,“你放心,小脸抽花了,我也能给你医得光滑如初。”
立在焦急的雨幕中,顾汀州眉心殷红,宛如罗刹,纤薄的嘴唇微微一咧开,露出几颗染着血丝的贝齿,嗓音极低地向着他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与此同时,大泽深处,梦源外城。
张凯枫抱着七世剑倚着倒塌的半面城墙而立,稍显疲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那露出一片衣角的暗影。
好半晌,才一脸幸灾乐祸地问道:“看样子,计划是失败了?”
倒塌的半座城墙,完美的将那一截衣角遮掩的看不出材质与纹饰,就那么青瓦覆白霜的一段,根本瞧不出躲在其后的究竟是人是鬼。
张凯枫立在原地兀自嬉笑了一会儿,便松开怀抱,改为单手握剑,他说:“搞这么大阵仗,不但云华殿主没有收为己用,就连撒出去的卒子都叛了阵营,我是真不明白,您是头脑退化了,还是提不动刀了,怎么做起事来,越发幼稚了?”
“......”
空无一人的梦源城,在冷风的穿透下,时不时的发出一声空骨的幽响,而那个隐藏在暗影深处的人,就这样静默着,许久没有动作,似乎已经坐化了一样。
张凯枫静静地等了片刻,顿觉自己候在此处是自找厌烦,于是神情稍露颓丧,转身便欲走。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隐在暗处的那个人突然嗓音极轻地开了口。
他说:“这一步棋,并没有失败。”
“?”
停下来的张凯枫,闻言又转身回来,一脸不解道:“没失败?”
“没有。”
“怎么说?”
随着张凯枫的话音溅落,一道重剑落地的声响,刺穿耳鼓,促使这不可一世的枭雄猛地退后了一步,胸臆中血气翻涌。
那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更加恶毒有趣的计谋,晦暗不清的嗓音顷刻间声若洪钟,余音绕耳。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安排一出好戏,给全天下的人都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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