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挥师西行，剑指宁王。
周从凛同那日周老将军一样，他高坐在马背上，身后就是三十万大军。
晚霁跟在他们不远处，她掀开了车帘一侧瞧去，唇角抿起个笑来。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着他上战场。
漆玉站在马车边，顺着晚霁视线看过去，她恭敬禀报道:“王爷那边奴婢已经去过信了。”
晚霁嗯了一声，她轻声问:“你跟着我大哥上过战场吗？”
漆玉摇摇头，她们是暗卫，不是编制军队的，况且她还是个女儿家，齐国并不征召女将。
“我也是第一次。”晚霁垂眸。
恰于此时号角声与鼓声在城墙上响起，周从凛深深望向高台处，他顿了顿，转身扬鞭，就此出发。
漆玉忽然道:“大公子说，他会亲自前来。”
晚霁一怔:“大哥？”她眉心一蹙，连连追问:“他来做什么，爹同意了？”
漆玉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她静默一瞬，这才说:“许是放心不下吧。”
可是在这个时候过来——
她霍然抬眸:“齐国那边要出兵？”
漆玉也不懂这些国家大事，她仍旧摇头。晚霁却是心中震惊，她本欲收回的手滞留了一刹那，沉声道:“我再去一封信，要尽快送达。”
漆玉瞧见她脸上神情，不自觉握紧了手心点头。
她们出发得晚一些，跟在了大军后头。从京城往赤庸关而去，一路可见逃难的百姓。
按理说，宁王是并没有下狠手的，对于百姓也是十分善待，但怪就怪在还是有许多人拎着包袱四处奔走。
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小镇，军队驻扎在其他地方，而她们则是住进了客栈里。本来晚霁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同周从凛说些事，他却派人来传话，说让她往镇子里去，一方面是怕她受委屈，另一方面是让她探听一下。
晚霁同漆玉，不过是两个姑娘家，如果不是漆玉随身带着一柄剑，那客栈老板娘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游玩的小姐。
安排好住处，晚霁便倚靠在柜台边，她样貌好，又穿着讲究，老板娘倒是乐意同她谈话。
聊了好一会，晚霁随意扫了一眼大堂中央的人，笑了笑问:“这打仗也没打到这里，且听说宁王爷不是和善至极的人，怎也会有这么多流民？”
老板娘磕着瓜子儿，略微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开口:“这上头的人只管打，也不理理下头。这世道一乱呐，山贼匪寇就多了。”
晚霁眸光一凝:“这地儿靠着京城，也敢有人乱来？”
大堂里少不得人三五坐一块唠嗑，小二端着茶水来来去去，瞧着委实是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老板娘拍了拍掌心，端起茶水灌了一口道嗤笑一声:“京城？”
她冷笑着朝晚霁招手，低声同她耳语:“妹子，也就瞧你心思单纯我才同你说。这宁王谁不知道啊，老天爷都帮他，陛下现在都不管用了，还京城？”
“那些高坐在朝廷中的人，哪会真正知道下层百姓的事儿。”
说到这里老板娘啧啧摇头，摸了摸自个儿的簪花，叹了口气道:“虽说打仗吧，有好处也有坏处，像咱们这种做生意的，也就趁着现在多捞两个钱。”
晚霁看向了走过来的漆玉，又眯了眯眼问:“老天爷助他是何说法？”
老板娘一愣，跟看着什么奇怪生物似的，有些讶异道:“妹子你不知道啊？”
漆玉这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微微低头行礼，而后站在了她身边。
晚霁很会察言观色，她放柔了姿态，有些忧愁地说:“家中管得严，第一次出门，倒没听说这世道如何了。”
老板娘瞄了一眼沉默的漆玉，又扫过她手边的剑，她转了转眼珠子，刚才还以为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原来还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姑娘啊。
那可能好好宰一笔。
她乐坏了，笑容都比刚才真诚了不少，又同她道:“就现在大家都传的那两句儿，你没听过？”
晚霁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凑近了些:“什么？”
“天授宁王，清君侧佞。”
“登而王燕，四海皆定。”
老板娘说完飞快地捂住了嘴，生怕谁听见给她一刀似的。
这话晚霁听得身子都僵了一瞬，漆玉见她半晌没说话，遂小声询问:“小姐？”
老板娘这便也就不说了，她笑了笑道:“我那边还有事先去忙了哈。”
漆玉看着老板娘离去的背影，不放心地问道:“那老板娘可是有问题？”
晚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
时间并不等人，周从凛他们统共也就休息了两次，不眠不休地往赤庸关赶去。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
宁王站在远处，遥遥望着赤庸关的城墙。
“快了。”他低声说。
衍道站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快了。”
宁王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他偏头问:“大师说本王自有天助，不知这一次，还有没有？”
衍道双手合十:“即便有，也无需天助了。”
他们一路招兵买马，匪寇也一律收下，再加上放出去的那些传言，有很多人前来投靠。直到真正决定要出兵前夕，他们的兵力也已经远远胜过了周从凛的那三十万。
宁王闻言眸色渐深，他扯了扯嘴角:“是啊，无需天助了。”
衍道垂眸，其实不是无需，是这一次，他算不出来了。
果然是因为周从凛吗？
衍道心下愤恨，彼时他推翻了所有东西，仍旧觉得怒火中烧。衍岐究竟是给了周从凛一条什么命，为什么碰上他就是无法得知命数。
所有关于周从凛的一切，根本就算不出来。这一场战役，毫无走势可言。
衍道觉得恼怒，是对一切无法掌控的恼怒。于是他劝宁王出兵了，在这一场冬月之前，他要解决掉一切。
至于那位周老将军，衍道冷笑一声，该是他死的，谁也救不了他。
于是在攻打之前，他特意去见了一次周老将军。
周老将军见到他有一瞬间的惊讶，不是没有听说过宁王身边有一个堪称神人的谋士，却没想到是他。
“看来老将军认识贫僧？”衍道微微笑。
牢房里阴暗潮湿，周老将军又因为之前受了重伤，一直靠一口汤药掉着一口气。他重重咳了几声，无力地靠着墙壁说:“见过。”
衍道也不计较这脏乱的地方，他结巴的僧袍扫过地面，走近了两步道:“哦？”
周老将军头发散乱打结，他拨开一些，浑浊双眼看向了衍道，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你这么多年，身上竟也还有几分幼时的影子。”周老将军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声音沙哑着:“不过你应该不认识我了。”
衍道笑意一收，冷冷道:“到底是什么？”
周老将军动了动身子，锁链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牢狱里响起。他仰头看向高悬的窗口。
“没什么。”
衍道看了他一眼，“老将军不愿说便罢了。”他侧了侧身子，朝着外头轻声喊了一句:“进来。”
外头进来一个狱卒，他端着饭菜，小心放在了周老将军跟前。周老将军看过去，倒是进来以后最丰盛的一顿。
他不禁笑出了声，甚至咳了几下道:“这是要送我上路了？”
狱卒放好东西就出去了，衍道倒是拨转着佛珠，站在那里没动，他微微垂首:“周老将军，请吧。”
周老将军单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蹲在了饭菜前，举着筷子随手夹了夹。表情没什么变化，就是眼底露出来些许讽刺，随着清脆的一道声音响起，筷子被他放在了托盘上。
“怎么，现在是觉得没什么利用价值，就迫不及待要我死了？”
他仰头笑。
衍道也如实说:“确实是这样。”
“周老将军一辈子为了大燕鞠躬尽瘁，这临到头了，竟然还是贫僧还送最后一程。”他平静道:“缘，还真是妙不可言。”
周老将军可懒得听这些狗屁废话，他就地又是一坐，跟唠家常似的:“我也是将死的人了，说说吧，到底之前是为了什么？”
“用我的命还能换什么？”
衍道叹了口气，看着那个已经不大辨得出模样的人，眉梢一扬道:“周老将军，何必执着如此呢？”
“既是将死之人，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待您去了那地府，有的是能听的故事。”
周老将军笑说:“不明不白地死，我还真是不甘心啊。”
他提起筷子，端起了饭碗，一根青菜一根青菜地往嘴里送。衍道倒也是贴心，还准备了一壶酒 。
饭菜是什么味道，酒是什么味道，周老将军约莫是尝不出来了。他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吃着饭。
寂静的大牢里陡然传来了衍道的声音:“你守护的大燕，就快没了。”
声音不大，甚至很轻，却像是一击重锤砸到了周老将军心上。
他动作一顿，眼眶在刹那间通红。可他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机械又僵硬地继续吃饭。
“周老将军，好走。”
周老将军闭眼前依稀听到了这样一句。
稀薄浑浊的光从头顶落下，可他羸弱古稀的身子靠在角落，那里一点阳光也照射不到，阴暗湿冷。
他迷迷糊糊地想，小兔崽子的话，我一概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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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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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两句诗，是朱棣说过一句:“此天授，非人力也。”然后我化用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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