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开运年满二十四,论岁数,确实有些大了,比承安帝还大上一岁。
只是承安帝这一句成婚也着实把徐国公搞懵了。
难道那孙子又背着他干了什么事?
徐国公脸上露出些不喜来,硬声硬气道:“陛下何必操心他的婚事,他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老臣也是管不住他。”
承安帝挑眉,这徐国公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脑门上。
不过他这一句操心么——
承安帝随意把玩着案桌上的东西道:“国公此言差矣。”语气淡淡,颇有些凌厉。
徐国公一噎,梗着脖子说:“老臣并非拒绝陛下的意思,况且老臣也不敢啊。只是老臣那孙儿,他实在性子顽劣,不大听话。”
承安帝笑了笑,转身走到他面前,一双眸子漆黑,像是个漩涡要把人吸进去,他轻声问:“那他,听不听朕的呢?”
这话实在是问得人害怕,徐国公连忙弓腰道:“臣惶恐。”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承安帝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半百老人。
大殿里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呼吸声。
“大喜大喜!”鹦鹉阿宝又大叫了起来。
凝滞的空气仿佛被打破,承安帝移开视线,抬手一挥:“国公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徐国公这会子算是明白了,陛下要给家里的大孙儿指婚了,而且这婚事拒不得挑不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可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开运那臭小子年纪大了?那也太扯了。
左右徐国公是想不明白的,他脑子里对这些根本没有概念。若是让他去杀十头猪他都愿意,可他在朝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上,他抠破脑袋也弄不清楚。
承安帝声音温和:“朕只是随口一提,国公不必多想。”
徐国公无奈,您刚那句话可不像是随口一提。他嘟囔着,不敢反驳。
“行了。”承安帝脚尖一转往龙椅上走,“国公退下吧。”
徐国公愣了愣,这就结束了?
何公公端着茶水进来,正巧与徐国公擦肩而过,他屈膝以示行礼,却见徐国公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出了门去。
“陛下。”何公公恭敬地奉上茶水。
承安帝接过,揭起杯盖忽然手一顿,意味不明地问:“朕是不是吓着徐国公了?”
何公公紧了紧拂尘,低眉应答:“回陛下,奴才瞧着,国公大人只是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罢了。”
茶香四溢,浸润着湿气的烟雾逐渐氤氲了承安帝的眉眼。他抿了口茶,目光微动:“那再让国公想想,左右齐国那边的事还得等上一阵子。”
何公公笑着应了个是。
看来陛下是不会将那位公主接进宫了,只是这事何公公也想不通,既然陛下后宫没人,何不收进宫里呢,一来堵上朝堂上那群人的嘴巴,二来与齐国修好,这三来么,自然便是皇家子嗣问题了。
也许是,单纯地不喜欢齐国女子?
徐公公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
“下去吧。”承安帝声音低沉,看起来有些疲惫。
徐公公闻言回神,垂首退了出去。
大殿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宝,但却丝毫没有金碧辉煌的感觉,有的只是晦暗,一眼看不到底的空旷。
像是个精美的棺椁,冰冷、骇人。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来,下得轻柔且小,寂静无声。
承安帝抬眸,目光深邃悠远。
他忽地想起来幼时看雪,那时候他会在寒冷的屋檐下煮茶,看着水翻滚,冒出泡,然后再度翻滚,再冒出泡。
可是,他已经好久没煮过茶了。
他有了这座皇宫,有了臣子,有了天下。
可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十五岁被封为太子,二十一岁登基。他这个位置得来得愈是容易,便愈是显得虚假脆弱。
可是既然都攥在手心了,凭谁也不能抢去。
承安帝眸色沉沉,他缓缓盖上杯盖,重新看起了折子。
***
此时远在西北的阳化城里也飘起了大雪,宁王站在窗前,深黑色的貂皮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凛冽。
他神色有些凝重,手里的信举在半空。
“王爷。”说话的是宁王妃,她眉间攒着忧愁,往日英气明朗的面容显得有些娇弱苍白。她看着宁王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才轻柔问:“如何了?”
宁王转过身来,将信纸递给她,声音低沉:“救不得了。”
宁王妃接过信匆匆一扫,霎时脸色发白,颤抖着启唇:“锦衣卫竟如此之快。”
之前户部侍郎贪银之多,足足有八十万两,整个南童府,一府四州,全都贪了个干净。宁王妃的表兄便是南童府池州的知州大人,此次他已经被锦衣卫千户蒋铮抓捕,正押往京城。
其实早在他有所察觉的时候便已经写信给宁王,希望宁王出手相救,可宁王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承安帝似乎是在试探他。
这位圣上幼时师承名师,手段谋略自不必说,唯独那性情——他不像雷厉风行、严肃威盛的圣祖皇帝,也不像温善和礼、胸襟宽阔的昭宏太子。
他阴晴不定,时而给人阴暗,时而又给人纯稚的感觉。
宁王看不透这个侄儿。
不等他说话,宁王妃垂眸,声音有些沙哑道:“妾知晓,这不过是表兄的命罢了,只可惜……”
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间,再说不出一个字。要如何说呢?那表兄膝下的一双儿女,还有他身后的整个知州府,现在不过是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罢了。
“不如,不如我们——”她眼中猛地迸发光亮,急切地捏紧了帕子,只是那光随即又熄灭下去。
宁王知道她想说什么,既然宁王妃表兄保不住,那留下他的血脉也是好的。可既如此,便是与陛下为敌,便是在抵抗圣祖皇帝制定的律令。
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宁王摇摇头,上前两步替她理了理鬓发:“这事,没有办法。”
宁王妃眼角湿润,微微颔首:“妾明白的。”
他笑了笑,说:“明白就好。”
送走了宁王妃,宁王脸色一沉,走向了西南一个偏院。
院子里檀香飘动,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透露出不染俗世的宁静祥和。声声低吟从屋子里传出,平稳安逸。
“嘎吱——”
宁王推开门,只见一和尚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面前小桌上摆放着一本经书。
他神情安定,微微闭着眼。
“宁王殿下,终于肯见贫僧了。”他忽然睁眼,脸上带着笃定又沉着的笑。
同其他和尚不同,他身上根本没有干净温和的气质,反而是阴暗的,不可窥探的。
宁王眉眼冷峻,眼眸中像是藏了冷冽的刀,他冷冷一笑:“不知衍道大师到底是何居心?”
衍道双手合十,虔诚而尊敬:“贫僧只是想助宁王殿下夺得属于您的东西。”
大约一个月以前,有一个和尚找上了门,他穿着宽大却并不厚实的袈裟,嘴唇冻得发白,坚持地说要求见宁王殿下。
这个和尚,便是衍道。
宁王并不知道一个和尚找他有什么事,可毕竟是出家之人,他见了他一面。
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衍道便说:“宁王殿下,造反吧。”
宁王震惊地看着他,甚至带着怒气,他让人请他出府。可衍道微微一笑,说:“宁王殿下既然都没因为这大逆不道的话砍了贫僧的脑袋,是因为宁王殿下确实这样想过吗?”
后来,他便被关在了这宁王府的偏院。
宁王来看过他几次,他每次都会平静地说:“宁王殿下,造反吧。”
“您很适合那个位置,可圣祖皇帝怎么不把帝位传给您呢?您拼死拼活杀敌寇,守在这遥远凄寒的西北,凭什么不传给您呢?”
“凭什么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轻而易举就登上皇位,凭什么?”
“凭他那张和昭宏太子相像的脸吗?”
“宁王殿下,这不公平。”
和之前一样,衍道还是笑着,云淡风轻地说着能掉脑袋的话:“宁王殿下,造反吧。”
宁王撩袍一坐,紧紧盯着他:“凭你几句话,就想说动本王?”
就凭几句话?几句话当然不够,还得再加一些筹码。
衍道看得出来,宁王已经松口了,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变成这样。但这都不重要,衍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宁王在等待,等待自己再给他一些决心。
“宁王殿下,有些时候人必须得相信命运。”衍道端坐着没动,意味不明道:“譬如您,就是九五至尊的命。”
“哈哈哈。”宁王大笑,近乎是冷漠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本王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衍道转动着佛珠,抬眸道:“贫僧不仅是出家人,更是一个术士。”
“殿下的命格,贫僧早已经算过。”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乃是杀伐之下的九五至尊。”
哐当,似乎有什么一瞬间撞到了宁王的脑子里。
宁王收了笑,猛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今日就聊到这里,衍道大师有空还是多钻研钻研佛经,学学怎么洗涤心灵,度化世人。”
他静静看着衍道,眉眼凌厉:“少唆使人干些走火入魔的买卖。”
衍道望着他离去,眼里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
宁王殿下,您都半只脚踏进地狱了。再装得无所谓,装得大义凌然又如何,那个位置谁不想要?
他放下佛珠,神情忽然变得兴奋古怪。
师兄,不知道这一次,是谁赢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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