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九年三月, 一支上千人的队伍从长安向西出发,踏上了那条已经中断两百年之久的丝路。
这支队伍中有安国的使臣、皇家商人以及护送的将士。
队伍中也有一些大胆敢闯的普通商人,他们得知这一消息后, 甘愿冒险, 跟随这支队伍一起出发。虽然前路未知, 风险极大,但富贵险中求,他们知道, 只要能够平安返回, 就会发大财。
他们带着丝绸、茶叶、瓷器、纸张等货品,以骆驼与马匹为装载工具, 在驼铃叮当声中踏上了这段未知的探索之路。
前路如何谁也不知道, 中原已有上百年没有同西域诸国有过交流与往来, 根本不知道西域当下是什么情况。
去年与西戎那一战后, 安国的声望算是传播出去了,西域诸国应当也会意识到, 中原王朝又如大汉一般崛起了。
情理上来说, 西域各国当不会刁难这支队伍。但并不意味着危险不存在, 就算当地官府不为难他们,也会有匪徒劫掠,所以带上军队是必要的。
派使臣前往的目的,是为了跟西域各国建立邦交, 与他们进行商贸往来。也希望各国官府能够为来往商客提供安全保障,尽量保护商队的安全,毕竟开通商路对各国来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与此同时, 萧繇开始主持重修长安宫殿, 为迁都做打算。工部侍郎王涓亲自去长安督建, 萧彧也提了一些小要求,比如如何更为合理地设计茅房。
西戎与安国交战之时,曾向东戎递过橄榄枝,希望能冰释前嫌,共同对抗安国。
元崧与慕容敢当时并未直接答应西戎,他们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想趁机出兵安国。
当时还派出过小股队伍对安国边境进行试探性袭扰,但安国十分警觉,不仅没捞到好处,反而还折损不少将士。
而且北边的柔然也派了使者过来,明确向元崧表示,希望他们不要破坏目前的边市贸易,否则将向东戎索取他们的损失。
慕容敢意识到,这必定是萧彧在合纵连横,通过柔然来牵制他们。当时安国派出关山率领数万精锐驻守在离洛阳仅有数百里的安国边境,元崧和慕容敢思量再三,打消了与西戎联手的念头。
但他们也知道,只要西戎一败,东戎便会成为安国下一个目标。他们只能寄希望西戎能绝地反击,熟料西戎兵败如山倒,几乎没怎么抵抗,就败逃到长城以北去了。
元崧与慕容敢便意识到大势已去,萧彧一统天下的勃勃野心昭然若揭,他迟早会将矛头指向东戎。
据密探收集回来的消息,安国如今上下一心,国泰民安。除非安国内部自行瓦解,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野心与步伐。
而这个自行瓦解,只能是无可抗力的□□,或者是萧彧发生意外。
所以相对于步步为营的萧彧与裴凛之来说,元崧与慕容敢简直是如坐针毡,头上还悬了一柄剑,随时都能刺下来,他们可不想像西戎一样,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洛阳永安宫内,元崧坐在王座上,看着自己两鬓已生华发的舅父,突生感慨:原来舅父也老了。
慕容敢说:“……以前尚有西戎牵制安国,三国鼎立,互相掣肘,方能维持平衡。如今三足已去其一,安国势大,陛下当早做打算。”
元崧不耐烦地想,日日都是旧话,舅父已经说了好多遍了,难道是真老得健忘了?
“舅父早已说过了,需要从安国内部瓦解。依舅父之见,该如何瓦解?”
慕容敢说:“陛下似乎忘了还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利用?”
元崧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敢,过了一会儿才说:“舅父说的是萧烨?”
慕容敢点头:“正是。他受我东戎庇护数年,如今也该到他出力的时候了。”
元崧皱眉:“他能做什么呢?”
慕容敢说:“萧彧篡位之后,在安国推行均田制,将所有世家大族、中小地主的田地全都分给了那帮贱民,早已引起了安国贵族的极度不满,只是缺个由头罢了。”
元崧斜眼看他:“舅父是想让萧烨回去,联合那些贵族推翻萧彧?”
慕容敢点头:“正是。只要萧彧被拉下马,换萧烨上去,他敢不听话?”
“可长安还有一个萧繇。”
“长安离建业近还是洛阳离建业近?放心,远水救不了近火。到时候我们再联手对付萧繇,我们要西戎的地盘,萧烨敢不给?届时不是正好完成了陛下一统戎国的愿望?”
元崧闻言面上一喜,旋即又不太确定地说:“舅父认为此举真的可行?”
慕容敢说:“行不行,总要试试才知道。反正不管如何,咱们并没有损失是不是?”
元崧点头:“说的也是。此事便交由舅父去办。”
一辆马车停在洛阳城东阳门附近一条冷清的巷子里,这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无,看起来了无生趣。
车夫下马,扣响了一堵红漆斑驳的院门,门外的青石条凳上落满了尘灰,显然是许久都没人坐过,这院子看着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许久,方才有人过来应门,开门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厮,只开了一条门缝,露出半张脸:“请问找谁?”声音尖细仿若女子。
敲门的人问:“赵二郎可是在这府上?”
小厮一听,便将门打开一扇:“里边请。”
车夫回转身去请马车上的人,一位带着兜帽的高大男子从车上下来,直接进了院子,车夫跟着一起进去。院门又重新关上,除了门口的马车,小巷中又恢复如初。
这宅子从外看着普通,但里面却不小,客人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才到得内院。
那小厮在门外恭敬道:“爷,客人到了。”
已是满城风絮的日子,着藏青袍的男子坐在暖阁内,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怕被风吹化了似的,手里还捧着一个铮亮的铜手炉。
他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白瘦削脸庞,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建业城破后失踪不见的萧烨,比起当年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看清到访的客人,有些错愕:“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坐!看茶。”说罢咳了两声,但并未起身。
慕容敢坐下来,发现居然还烧着地龙,不由得皱眉:“陛下身体可是不适?”
萧烨又咳嗽两声:“日前感染风寒,久未痊愈,故此畏寒,让大将军见笑了。”
慕容敢皱起眉头:“可寻医问药了?怎地不让人来老夫府上知会一声,老夫好为陛下延请御医。”
萧烨用手掩住嘴:“些许小恙,岂敢劳烦大将军。”
慕容敢打量着眼前的萧烨,已经枯瘦如柴,那双眼充满了疲惫与颓然,了无生气,明明还不到三十岁,那模样却似四十岁,果然际遇会改变一个人的精神气,从而影响到人的相貌:“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还有多少事等着陛下去做呢。”
萧烨自嘲地笑了一声:“如今我乃一流民,大将军休要取笑。”
慕容敢正色道:“陛下看老夫像是在说笑?”
萧烨默然不语,良久,长叹一声。
慕容敢说:“陛下是景平帝亲封的太子,乃真龙天子。目前的状况只是暂时的,终有一天会回归正位的。”
萧烨剧烈咳嗽起来,许久才停下来,喘息道:“大将军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安慰我?”
“当然,陛下何须老夫安慰。陛下这些年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建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慕容敢死死盯着萧烨的脸。
因为剧咳,萧烨青白的脸泛起了一点血色,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谈何容易?”
慕容敢说:“陛下有鸿鹄之志,想必不愿意在这破败小院中寂寂无名了却余生?”
萧烨抬眼看他:“你们的陛下愿意借兵支持我夺回皇位?”
慕容敢摇头:“何须借兵!陛下这些年想必对安国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如今萧彧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没收了所有贵族的田地与私产分发给贱民,民间早已怨声载道。陛下只要回去,悄悄联络那些旧贵族,找个机会,将萧彧拉下马来,这安国不还是你的囊中之物?”
萧烨喃喃地说:“你让我回建业?”
“正是,比起萧彧,老夫相信安国那些贵族们都更愿意支持陛下你。东戎与安国有商贸往来,每日都有商队出发去往彭城,陛下只要混在商队中,稍作乔装打扮,便能顺利回到安国。至于接下来该如何,陛下在建业经营多年,不会毫无根基?对了,我家陛下愿意为陛下提供一笔复国费用。韶华易逝,陛下还能蹉跎多少载呢?”
萧烨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慕容敢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萧烨睁开眼,眸中显然比之起初有了光亮:“多谢你家陛下美意。我回。”
慕容敢抱拳:“那就预祝陛下马到功成!老夫将会派一队死士保护陛下。”
萧烨淡淡道:“多谢!”
五月初五,端午节,家家包粽子、挂艾草菖蒲,整个建业城中漂浮着苇叶、菖蒲与艾草的清香,百姓聚集在秦淮河边等着看赛龙舟,节日氛围异常浓重。
今日朝中节休,官员们都不上朝上衙,在家过节。
萧彧难得偷闲,打算好好放松一下,难得裴凛之也在家,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好好过个节。
一大早,萧彧便叫过阿平:“阿平,来给你绑根五彩绳,这样便能驱邪避祟,一整年都平平安安了。”
阿平乖乖地伸出手,任由萧彧给他绑绳子:“爹爹,今日能去看赛龙舟吗?”
萧彧将绳子系好,说:“你想去,咱们便一起去。”
裴凛之从外面进来,说:“想看龙舟,在河边找个楼台看一看得了,不要往人群里钻,人多眼杂,不安全。”
萧彧说:“也好。可有合适的地点?”
裴凛之说:“一鸣茶社就挺不错,一会着人同林海打声招呼,让他将二楼位置最好的雅间腾出来。”
虽然不能就近看龙舟有些,但阿平也没有表示不悦,毕竟爹爹的安全最重要,不能给侍卫们添麻烦:“好,那我们赶紧用早膳,然后去看赛龙舟。”
一家三口吃完早饭,又吃了粽子,乔装打扮了一番,一起出了宫。
果然是过节,城内热闹非凡,街头人头攒动,沿街都是各色小摊小贩,孩子们在街头嬉闹,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萧彧就爱这样的氛围。
无奈他做了皇帝后,就很少享受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了,因为他的安全始终是个隐患,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是不会轻易出门的,他又不愿意给侍从们增添压力,就放弃了这点爱好。
今日出门,虽然没有弄排场,但前后左右的侍卫也是重重叠叠的,一直护送着到了一鸣茶社。
林海早就在门口迎着了:“郎君来了,雅间已备好,这边请!”
萧彧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社,说:“今日不营业?”
林海说:“知道郎君来了,便谢绝了所有客人。”
萧彧本不想弄得这么显眼,但既然都谢绝了,总不能又改口再放客人进来,增添侍卫们的压力,便说:“罢了,我们看看龙舟赛便回,上去。”
阿平最心急,因为他已经听到了鼓点声,三步并作两步便跑上楼去:“爹爹,快点,比赛要开始了。”
“来了。”萧彧与裴凛之相视而笑,踏步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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