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径自来到李府, 李簧听到易水楼来人了,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但转念一想, 他爹是李老爷, 他表哥是贺二爷, 他还怕什么?
立刻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和叶老板正面对上。
李老爷没在府上, 大少爷李连去公馆找贺二爷了。府里就是唯二的嫡子李簧的天下,等苏安上了厅堂一看,就看到坐在东家位子上的李府四爷。
李簧品着茶, 笑眯眯地看着叶苏安, 阴阳怪气道:“呦, 叶老板, 你这是做什么?要带着人来砸了我们李府吗?”
“不敢, ”叶苏安平时笑得多了, 即便不笑时两片红唇也是微微弯起的模样, “李少爷, 我就来问您一句话,您能不能如实说?”
李簧被他看得心痒痒,咳了几声,态度好了点, “叶老板问话我自然会好好说。”
“听说李少爷昨个儿把我们楼里的纪玉生给留在了李府。”
李簧心虚道:“我听他唱曲儿好听,怎么, 给了大洋还不能留吗?”
“但他可不止唱了曲,”叶苏安脸色一冷, 坐在一旁雕花木椅上, “还希望李少爷给个说法。”
李簧更加心虚, 头顶冷汗涔涔,余光一瞥周围,自家护院的仆人就站在门厅外头,他登时觉得自己被吓成这样实在丢人,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叶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安八风不动,“玉生嗓子肿了,大夫还没看出是什么个结果来,但大抵是好不了了。若是玉生失了唱戏这个养生活计,还得劳烦李少爷把能够玉生一辈子吃喝无忧的钱拿出来。若是玉生福气好,还能再开嗓,那李少爷就更得给钱了,玉生脸被伤了,能唱却上不了台,心里只会更苦。”
你反正得给钱,要么多给,要么给得更多。
李簧蹭地一下站起来,怒喝:“叶苏安,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强壮的小厮们连忙围住了易水楼的人,在这一群人包围下,除了威猛的长石,其余人都有些畏畏缩缩。
李簧一看,嘿嘿笑了,得意道:“叶老板,你现在接着说啊?”
叶苏安抿着唇,唇色用力发白,他指尖攥起,被深色的雕花桌木衬如白玉一般。
李簧故意侮辱他,“叶老板,你来我李府找事,我李府也不能就这么被你落了脸面。但你要是在众人面前给我开嗓唱一曲,我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
叶苏安骨头里高傲,他以前弯下身子是为了向上爬,现在爬上来了,他就再也不会随便向什么人都能弯下身子。他站起身,在李簧调笑目光中倏地抽出了枪支,黑洞口直对李簧脑袋,“李少爷,您今个要么拿钱赔玉生,要么拿命来认错。”
李簧表情扭曲,惊叫:“——枪?!”
屋里登时腿软了好几个人。
叶苏安头一次握枪,手却很稳,他直直看着李簧,“少爷,您说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相信你会开枪,”李簧双股打颤,牙齿磕碰不停,怕得不行,“叶、叶老板,我爹可是晋城商会里的二把手,你别以为你背后有江正荣给你撑腰你就能在晋城横着走了!”
苏安好笑,被枪指着的是你,你还来威胁我?
哥哥我这疯劲一起来,信不信立马给你表演一出三百六十度后空翻花样射击?
他扣动扳机,“咔嚓”一声,李簧的脸色惨白,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不不不、叶老板,有话好好说——”
“竖子尔敢!”背后一声老人怒吼。
长石紧张提醒:“爷,李老爷回来了。”
苏安侧过头一看,李老爷拄着拐杖急匆匆走了过来,脸变为了猪肝色般难看。他身后正跟着贺长淮和李连二人,苏安目光在贺长淮身上走了一圈,贺长淮正挑眉看着这一幕,饱满的嘴唇翘起,看上去没有不悦。
苏安收回了眼。
李老爷见叶苏安还在用枪指着儿子,骂得更加难听:“叶苏安,谁给你的本事让你拿枪指着人!这枪是谁给你的?人呢?!给我去警署叫警察来!”
“你要是真敢喂我儿子一个子弹,叶老板,我就让你和你的易水楼过不去今晚!”
叶苏安还是稳稳当当的样子,没有一点儿怯场,在场的人都开始心惊胆跳,纳闷叶老板这是哪来的胆量,莫非是疯了不成?
苏安在这会儿突然开口,“贺二爷,您觉得我这一枪开出去,是不是就没了活路了?”
李老爷气得怒发冲冠,正要嘲讽这和贺长淮有什么关系,贺长淮就朗声笑起,戴着的烟灰围巾被沉重的黑色大衣压在身下,“叶老板尽管开,我贺某人自然是保你无事。”
“……”李老爷胸口剧烈起伏,不敢置信,“贺长淮!”
苏安低低笑了两声,“二爷说的可当真?”
贺长淮,“我贺长淮说的话就放在这儿了,说一不二。”
“二爷是个英雄。”苏安声色好,音调穿透力极强,听他说话就是一种享受,贺长淮被叫了一声英雄,别说,耳朵竟涨红了一块。
苏安继续慢慢悠悠道:“李少爷,您听见二爷说的话了么?您说我这枪现在还敢不敢开。”
李簧被枪口指着,眼泪鼻涕儿一块往下流,“叶老板,不就是要钱吗,我给钱!我给钱还不行么!”
“给多少?”
“您要多少就给多少!求求您高抬贵手赶紧收起来这家伙,走火了怎么办?!”
苏安收起家伙,李府的几个老爷少爷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管家去拿了银圆和票子,长石接过钱,苏安才上前一步同李老爷笑道:“李老爷,今日得罪了。”
李老爷黑着脸怒瞪他。
“只是李四少爷今日必须得把这事结了,”苏安轻声软语地道,“前一次玩死戏子的事就传得满城风雨,要是再来一次这样的事,您说可该怎么办呀。”
李老爷表情一扭,死死攥着拐杖没说出话。
叶苏安眼波划过一旁的贺长淮,什么都没说,却好似千言万语已经传递了过去,“那么我就告辞了,李老爷,莫送。”
说完,他带着易水楼和戏班子的人从容离开。贺长淮不由追着他的背影,在人影交叠中看得不甚太清。良久,他哼笑一声,帽檐底下的薄唇勾起。
“长淮啊,”李老爷努力让语气温和下来,免得惹怒了表侄子,“叶老板手里的家伙,是你给他的?哎呀,这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你瞧瞧今天,叶老板都敢拿家伙指着你表弟,这可是你亲表弟!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心里也难免愧疚,瞧瞧叶苏安,他现在都欺负到了我们面前,你这……唉。”
贺长淮收了笑,眉眼之间显得冷酷非常,“表叔,你这是在说我做错了?”
李老爷额头冷汗留下,顿时想打醒自己,“没有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最好没有,”贺长淮淡淡道,用带着黑色皮套的手指顶了顶帽檐,“你最好也不要想着去找叶老板的麻烦,要是我没记错,给您提个醒,那家伙里面还有六发子弹。我已经跟叶老板保证过开枪没事了,要是叶老板真的送您一颗弹儿,这事只能白挨。”
李老爷打了个冷颤,李连站在一边,看着这几天每日玩在一起的贺长淮,顿时升起一阵刺骨冷意。
他还说贺长淮在北方的风评怎么那般野蛮?这几天明明都是和里和气好说话的新派青年,原来贺长淮的本性这么无情,哪怕是他表叔,挨了一子儿也只能白挨。
只是因为叶老板的一句话。
李连心底一寒,警告自己更要小心以待。
*
苏安带着人回去就直奔纪玉生休息的地方,谁曾想还没到,后院就有一片尖叫声传来。
“玉生!!!”
“不要——”
“快回来!”
苏安头皮一炸,倏地拎起长衫快步往后院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已经跑了起来。一路上的人都是神色茫然,穿着深蓝、青黑衣裳的人四处跑动,远方天空阴了头,暗暗沉沉地笼罩。
戏班子的人住在戏园子后方的大院子里面,一道白色身影拼命跑在最前面,他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苏安一行人,脸上的青紫伤口骇人,眼中好像有泪光流转,转瞬就直奔枯井而去。
苏安心里一跳:“拦住他!”
身后追着纪玉生的人伸出手,可没来得及,“噗通”一声,纪玉生跳井了。
*
易水楼的戏子死了。
数九隆冬的天气,偶尔窝着雪死了一个人也不稀奇。戏子跳井的事儿就跟着投进湖里的小石子,没泛几下连波,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苏安封了那口枯井,纪玉生没父母亲友,在晋城里就认识同一个戏班子的人。苏安吩咐人把李府赔的钱给纪玉生买了一身上好的行头和纸钱,全都烧给了纪玉生。
戏园子里一片哭声,班主红着眼睛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又怒骂:“李四少爷真他娘的不是人!”
人死了,戏园子里的生意还得继续。排戏单子已经出去,但下一场戏整个戏班子就只有纪玉生能唱,纪玉生没了,还在再找能唱的好的旦角儿。
苏安听了好几场戏,总是不满意。最后在排戏之后,又主动去找了好几个戏班子借人。
易水楼向来不缺戏班子过来搭台,叶老板的名声响叮当,但纪玉生的事后,人人都躲着苏安,不是借口没时间就是借口嗓子疼,苏安来回几次就明白了,这里面一定是李老爷在搞鬼。
苏安夜里气得肺疼,白天还得装得从容镇定。好角儿找不到,易水楼这几日唱的戏无风无浪,被骂了不少,彩头更是少了一大半。
还好李老爷也不敢把他得罪了太狠,过了几天,戏班子又涌到了易水楼里,生意没了问题,但反倒是苏安,这两天跑得多了,他病了。
起了烧,躺在床上下不去。江正荣听了之后,专门带着西洋医生来给他诊治。
江正荣走路很慢,跛脚就看得不大出来。他心疼地擦擦苏安脖子上的汗,“怎么这么严重。”
玉琼在一旁端着茶水,眼睛死死定在地上,跟块木头一样不动一下。
等医生留下药之后,江正荣问了事情缘由,苏安断断续续跟他说了,苍白的面上怜惜浅浅,“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逼死了。”
江正荣冷笑一声,撩起袍子坐在一旁,整个过程中还一直握着苏安的手,“要么怎么说李府厉害呢?我一个小小的商会会长都快要被李老爷给压在了下面,他们生意做得不怎么样,排场倒是很大,归根究底,还不是仗着远在北方的亲戚贺家?”
苏安疲惫地闭上眼睛,“可不是。”
“贺长淮这个人,和李府也是蛇鼠一窝,”江正荣突然话音一转,“苏安,过几日商会就要和贺长淮讨论往北方运货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要开口说话,知道了吗?”
苏安点了点头,笑着打趣,“江会长,我记住了,您放心。”
等江正荣离开之后,他才闭上了眼休息。
在晋城,江正荣就是说一不二的那个人。他对苏安的掌控欲越来越强盛,动手动脚的举止也越来越过分,这样下去,苏安恐怕早晚要成了他的笼中雀。这样不行,他得找一个能和江正荣对抗的人,打破江正荣对他的控制,形成最稳固的三角方式。
这个人选,贺长淮就很合适。
但贺长淮不喜欢男人。
苏安舔了舔唇,又笑了。
瞧贺长淮前几次的样子好像也不讨厌男人,这样正好,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岂不是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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