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枕“啊”了一声, 搭在秋千上的手都放了下来。
“你真要收?”他转过身来盯着顾婉婉,“小花脸,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这么多年来看人从未看错过, 那个舒长锦一看就阴险, 他要送过来的女人肯定专门训练过的, 她们另有企图不怀好意, 万一要刺杀你怎么办?”
婉婉就抱住他的胳膊, “可你不是说舒长锦想让这些女人影响我,再通过我拿捏你吗?她们的目的是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让你去找舒长锦报复吗?你别担心, 我不会有事的。我小心着呢, 她们要是敢对我动手……”婉婉举起双手, 两指并拢伸直,像一把小小的剑, “我就用这个狠狠戳她们死穴!”
唐枕看着却不大信,毕竟在他眼里, 婉婉一向很心软, 尤其怜悯弱女子,但这是婉婉自己的决定……
“你这样不行,你得再找理由说服我。”唐枕双手背在身后倒退一步,拒绝被婉婉搂胳膊的决心非常强烈。
婉婉下意识伸手去揽的动作扑了个空,她眨眨眼,“这几天, 皇后日日召我进宫, 她教我用香粉香脂, 教我调香烹茶, 还有好多美貌宫娥跳舞抚琴,她们每一个都好香,跳舞也好看,有几个姐姐还会翻转着跳十几圈,她们的腰肢比柳枝要柔美,披帛舞起来像是要随风而去……我在安州时虽然也烹茶抚琴,可是见了她们我才知道这里头的差距比从安州到京都还要远。”
唐枕一挑眉,“所以,你想学?”
婉婉摇头,想了想,她叉起腰道:“不是说我是悍妇吗?悍妇肯定会喜欢这些的。悍妇不喜欢自己去学,但喜欢看别人取悦她。”
唐枕手指挠了挠额头,“那你要是收了舒长锦的人,其他人也来送怎么办?你也全收?”
婉婉:“不可以吗?夫君,我们不是商量过吗?如果我们身边太清净,他们总归是不放心的。这些日子皇后总跟我套近乎,她想把我变成她的人,可皇后并不站在二皇子那派,舒长锦肯定也不会放心,他们早晚都会做手脚。如果咱们的帐子里没有蚊子,蚊子就会围着叫个不停,如果咱们放几只蚊子进来,明目张胆地养在身边,那么外边的蚊子再吵也只能干看着。等蚊子被我们喂熟了,它们就会从野蚊子变成家养的了。”
唐枕:……
婉婉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就是怎么怪怪的,听起来还怪耳熟。
既然婉婉下了决定,唐枕也就不再纠结,反而跟她商量起真有人送上门的话该怎么安置监视。
两人这一说话,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快到正午时,在外收集消息的沈唤过来,说皇帝带着几名重臣前往军营大阅。
唐枕:“大阅什么?天鹰骑?”
沈唤:“正是。”
天鹰骑这样一支声名在外的队伍就养在北城郊,因为谢子归的那番话,唐枕一直想找机会去看几眼。
现在既然老皇帝要阅兵,他就很不客气地爬屋顶偷窥去了。
远远看见那支军队时,唐枕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又像一团阴森森的云盘踞在那里,光是看一眼就令人不寒而栗,只是几万人而已,竟有匹敌数十万大军的气势。
这样一支军队,戾气远胜过军人的正气,这并不是唐枕理想中的军队,比起军队,这更像是一支完全为杀戮而生的死士。
唐枕面上不以为意的表情没了,他浓眉微拧,只觉分外不妙。
还记得去年,京都派出了数名将军和十万大军镇守安州府。那十万大军的质量……唐枕暗中去观察了一阵,觉得唯一能令人惊艳的就只有人数了,半点不掺假不夸张,是真真正正有十万个人。
至于其中占据半数的老兵弱兵……唐枕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是个没有真正武学的世界,双拳难敌四手,又是守城之军,光是军队人数就很能唬人了!那时谁能想到那几个将军能拉跨到带着十万大军还丢了安州府。
因此,唐枕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兵就是这样,精锐有但少,大部分都是只能作为炮灰的弱兵。但天鹰骑的存在彻底打破了他之前的认知,这一支杀戮之军,比他之前所见的任何兵马都要强十倍!
唐枕神色复杂地返回了。
他回来的时间巧,刚好赶上晚饭,靠墙的大树枝叶摇动,唐枕悄无声息地蹲在树上,准备等婉婉出来的时候吓她一跳,就看见唐淮的侍从进了院子,说家主在主院开了席面,请二人过去。
婉婉正坐在凉亭里吃茶,隔着一道竹帘,她道:“烦请通报家主一声,我家夫君今晚不能去赴宴了。”
那侍从傻愣愣问,“为何?”
竹帘内传出婉婉不耐的声音,“他摔了我心爱之物,自然是锁在屋里罚跪。”
那侍从的脸色一僵,好像有一肚子话不得不强自憋回去,于是面色难看得像田里半青不黄的蔫菜一样。
他呆立片刻,似乎在想回去后该如何像家主交代,又似乎怀疑顾氏在搪塞他,这时就听竹帘内又传出来一声,“怎的还不走?你要是不信,我唤夫君出来打你一拳?”
侍从登时把头摇成拨浪鼓,慌不迭告罪退下。
那侍从离开后不久,凉亭里竹帘一挑,婉婉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她一身浅紫衣裳,发髻上只插了一枚珠钗。唐枕坐在树上,原本还在等着,等着婉婉什么时候走到院子门口来。谁知婉婉俯身从院子里摘了一片细长的兰草叶子,而后就这么捏着这片叶子,隔着一道院墙准确无误地戳中他挂在树枝上的一小截衣摆。
原本想要吓她一跳的唐枕反倒被她吓了一跳。
趴在伸进院墙的树枝上,唐枕低头看墙内,正与踮着脚尖举着叶子的婉婉四目相对。
唐枕惊道:“你怎么知道?”
婉婉哼了哼,“明明无风却树影摇动,我又不是瞎子。”
唐枕哈哈笑起来,“是是是,婉婉眼神真好。”他从树上跳进院墙内,身体轻盈得像片飞絮。
两人相携走进屋里,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都盖好温着,唐枕揭开盖子一看,还冒着热气。
婉婉给他递了筷子,“下午有好几人来寻你,都被我打发走了。你不是去看大阅了吗?怎么样,天鹰骑到底有多厉害?”
饭菜很香,唐枕吃起来却味同嚼蜡,听了这话他抬眼看婉婉,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天鹰骑很厉害?”
婉婉伸手点他眉心,“天鹰骑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但我一眼就看出你不开心。”
唐枕默然。
黄昏的光落在他脸上,这张尚且年轻英俊的面庞竟显出几分暮气。唐枕自见到婉婉后一直扬着的笑垂了下去,他注视着婉婉,“天鹰骑的确厉害,比我之前见到的那些军队强了数倍不止。”
婉婉知道他还没说完,安静等待。
唐枕:“我不怕天鹰骑,这样的军队我也能练出来。我只是一直在想,当初驻守安州府的如果是天鹰骑,不必十万人,哪怕只有一万人,依然能将安州府守得固若金汤,裴逊那样资敌求荣的小人压根没有得手的机会。”
婉婉明白了,她轻声说,“所以你是在想,为什么朝廷不派天鹰骑去安州。”
唐枕:“我原先以为,朝廷不会练兵养兵,连选将的眼光都没有,可是今日我发现,朝廷并不缺悍将勇兵。天鹰骑那几万人要守卫京都不得调离,那么将领呢?今日大阅之上明明有数名将领有勇有谋,哪怕是随便指一个品级最低的,都胜过安州那些酒囊饭袋,我不信见识过天鹰骑的皇帝和重臣,会看不出夏郊是个废物。”
夏郊便是那是十万大军的主帅,在作出错误决策后又带着剩余兵力弃城而逃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婉婉,我想不明白。”唐枕喃喃道:“难道朝廷早就想要放弃安州?这么大一片,富饶又肥沃的土地。”
婉婉伸手抱住他,她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迷茫的魂灵。
“夫君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你太好了,你知道有些人会很坏,可你想不出来有多坏。”
婉婉知道唐枕上辈子顺风顺水,知道他这一世的前二十几年也事事顺遂,跟他相比,婉婉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从小就知道有些人无论你伸手多少次,都不会得到所希望的回应,那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可是后来唐枕打开了她的门,还带进来一截蜡烛。
打从那一夜起,婉婉就知道,无论以后唐枕遇到了什么,她都乐意跟他站在一起,而在那之后所有唐枕给予她的温暖,填满了她前十六年所有空洞暗淡的经历,现在的婉婉觉得自己好暖好暖,暖到足够把唐枕包裹起来,足够发出照亮唐枕的光热。
“安州的确很好,富饶并不输京都,可是毕竟离京都太远了,这里的人都说那是乡下地方。”婉婉轻声道:“朝廷既然能放弃锦州、永州、沂州和兴州,为什么不能放弃安州呢?就像桌上有几盘糕点,离我近的又香又软,离我远的不是难吃,就是放得久了不新鲜,而我面前的已经足够我心满意足,为什么还要费力去够离我远的?为什么还要将那些不好吃不新鲜的一遍遍放到蒸笼上防止腐坏?”
唐枕瞳孔一震,蓦然明白了。
是的,锦州是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永州和兴州连年灾祸,朝廷不但拿不到这两州的好处,还要凑钱凑粮赈灾,沂州和安州士族扎堆,好处被士族瓜分了大半,朝廷并不能从中收到多少税银。
对于朝廷而言,这几州岂不就跟饭桌上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糕点一样?这几州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对于朝廷反而有利无害。只是那些被战争巨轮扯入的无辜百姓,连被提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唐枕默然片刻,自嘲道:“明明很简单,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我其实很笨是不是?”
婉婉紧紧搂着他,“没,夫君可聪明了!你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朝廷不将人当人看,而你不一样。可是他们不明白,既然他们不将人当人,那么别人也可以不拿他们当人看。”
唐枕来自于一个世外桃源,他不懂没关系,婉婉懂就可以了。
唐枕教会了婉婉如何把自己当人看,现在,婉婉要教唐枕如何不把人当人。
明白了婉婉的意思,唐枕不再说话,只是搂紧了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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