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中, 兽炉熏香袅袅,宁静非常。
“三皇姐怎么有空,来陪朕下棋了?”纪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连黑子的棋格落错了都没发现。
纪初桃叹了声, 一手捻着白子,一手托腮,脑中回想起与纪昭一同长大的点滴,若有所思道:“琼林宴后,府上拜帖不断,有官宦命妇的宴席邀请, 亦有文人士子以诗赋自荐,求名求利,不胜其烦,索性来皇上这儿求个清净。”
她其实, 是担心纪昭的状态。
科举舞弊案那颗钉子, 似乎对他的刺激颇大。
纪昭全然不知她的担忧,只道:“三皇姐连续主持几次大宴, 临危不乱,化险为夷,又在琼林宴上才惊四座, 如明珠褪尘, 光华耀世。想求三皇姐办事之人, 自然很多。”
纪初桃颔首:“我一介不理朝政的帝姬, 周遭尚是如此, 皇上这等身居高位之人, 身边摇唇鼓舌的人就更多啦!人心复杂, 若不能心如明镜, 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迷失方向。”
闻言,纪昭失神,愣愣地看着面前清澈明丽的少女。
纪初桃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番,捻着袖袍落下一枚黑子,笑道:“阿昭,该你了。”
有时候,真让人羡慕她的自在无忧。
纪昭紧紧攥着白子,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局,哭丧着脸道:“三皇姐,你的棋明明就要赢了,为何每次都避开制胜的关键一招,吊着朕跑?”
堵死他的棋路,又在取胜的前一招避开。不断给他希望,再堵死……
如此数次,纪昭已是输了心态,举棋的手游移不定,闷闷道:“这样的棋路,简直就和……”
简直就和纪妧的招数一样。
纪初桃看着纪昭,放缓声音道:“我的棋是大姐教的,阿昭忘了么?”
她微微一笑,望着挫败的少年温柔道:“阿昭,你要明白,以大姐的手段和能力,她若想取而代之,何必等到你长大成人、羽翼丰满?早在父皇仙逝那会儿,就该动手了。”
纪昭猛然抬头看她。
纪初桃不同于纪妧的疏冷威仪,她永远都是轻快温和的,嗓音娇软,不带丝毫说教或是压迫,如流水漱玉。
这样干净的人,点破内情的时候便格外让人心慌羞惭。
她并不打算击倒小皇帝最后的自尊,只轻轻叹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懂,后来渐渐明白,笑脸相迎的未必是真心待你,恶语相向的也未必就是仇人。有时候,看懂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纪初桃走后,纪昭独自面对那盘未下完的棋局,久久沉思。
直到一名大宫女悄声进来,立于一旁唤道:“陛下。”
纪昭认出了宫女,收敛动摇的心神,道:“何事?”
“先生知陛下苦恼,特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盼为君分忧。”
大宫女走近一步,俯身低语道,“大公主有左相褚珩,故而朝中文臣为大公主马首是瞻。唯独兵权这一块,大公主始终不曾吃下……陛下若想亲政,让世人刮目,何不从武将入手,建立自己的势力?”
而大殷握有兵权的武将,只有一个人。
“祁炎……”纪昭咀嚼着这个名字,脑中不由划过纪初桃明丽的笑颜。
的确,若能让祁炎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想必就算是长姐纪妧,亦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想要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握在掌心,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睡得踏实些,以至于走了太多弯路,却忽略了眼前的捷径——
祁炎还未官复原职,纪初桃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思及此,纪昭握了握拳,眼中浮现些许笃定。
与此同时,长信宫。
秋女史垂眉敛目而来,入了殿,行至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将崇政殿那边的动静尽收耳中,听罢,冷淡道:“不必管,由他们去。”
见纪妧不为所动,秋女史似有忧虑,“殿下明知有人作祟,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纪妧嗤笑一声:“若是本宫将事情都做了,那要皇帝有何用?总要留些臭鱼烂虾搅混水,皇帝才会有危机感,省得整天疑神疑鬼,将刀剑对着自家人。”
秋女史道:“奴婢斗胆直言,殿下一心磨砺皇上,他未必领情。若是脱离掌控,只怕他反过来对殿下您不利。”
“你见过幼兽长牙么?”纪妧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秋女史怔愣,老实道:“奴婢寡闻,不曾见过。”
“在幼兽长出森白的獠牙前,见着什么东西都要咬上一口,咬着咬着,牙齿才会越发锋利。”纪妧说着,微眯着凤眼。
那小子越是急于脱离她的掌控,反倒越证明她的教育是成功的。
至于咬错了自家人,狠狠教训几顿便好了。
……
纪初桃回到府中,便见祁炎扛着一捆树苗不知从何而来,上百斤重的东西,他扛得就像是棉花一般轻松。
纪初桃没想到,他说要在府中种桃花,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何况春天都过完了才想起种树,也不怕桃树适应不了,白折腾一场!
寝殿后的园子里已经开辟了一块荒地,挖了几排坑。祁炎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扶着幼苗一株株仔细种好,踏平土壤。
春末夏初,天气已十分暖和。纪初桃看着他鼻尖渗出的薄汗,忍不住心疼道:“这些粗活,还是让侍从来做罢。”
祁炎将纪初桃派去帮忙的内侍都赶了出去,坚持自己动手。
一腔好意被拂,纪初桃有点小失落,站在道旁绿荫下道:“为何不让人帮忙?”
祁炎随手将铲子往泥地里一插,直起身来,神情落拓道:“不亲自种,就没有意义了。臣要来年的春天,殿下一推窗便能瞧见臣手植的桃花。”
从此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能睹物思人想着他。
纪初桃悄悄看了眼远处目不斜视的侍从,那点失落偃旗息鼓,化作内敛的点点笑意。
一定是今日太热了!她抬手扇了扇风,愉悦地想:不然,为何脸这么烫呢?
祁炎仗着体力好,没一会儿就种好了所有的桃树。只剩最后一株时,纪初桃突发奇想道:“可以让本宫试试么?”
自从离开规矩繁琐的深宫,纪初桃便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祁炎没说话,只将刨开的松软土块踏平,直到确认不会有泥巴弄脏纪初桃精美的裙边和藕丝绣鞋,这才朝跃跃欲试的纪初桃伸出一手。
纪初桃挥退欲上前搀扶的宫婢,伸手搭在祁炎的掌心。
依旧是温暖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指节握拢时,轻轻松松就能将纪初桃的手包在掌心。一拉一带,纪初桃便如乘风的蝶般扑入他的怀中,腰上一热,被他用另一只手稳住。
祁炎背对着廊下立侍的宫人,他身量高大,将纪初桃完全挡住,宫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两人间的小动作。
春夏衣衫单薄轻便,男人躯体的热度和硬度便越发分明。
好在祁炎的手只在她腰窝上停留了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散不去的是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热气。
纪初桃肤如凝脂,眼尾轻红,掩饰似的垂下眼,学着祁炎的模样挽起袖子。
但她穿的是一身广袖茜纱的宫裳,过分柔软精美的布料怎么也挽不起来。正蹙眉没了耐性,却见一旁祁炎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黑色的布绳,俯身将绳子绕过纪初桃的双袖,停在少女幼嫩无暇的脖颈后。
他俯身的时候,眼睑半垂,看上去认真而又迷人。
指腹不经意扫过纪初桃颈项的皮肤,祁炎望着那片白皙优雅的后颈,不自觉晦暗了目光。
一个结打了许久才成功,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哑道:“好了。”
纪初桃跃跃欲试,“嘿咻”一声拿起铲子,试图填土。
方才她见祁炎拿铲子就跟拿勺子似的轻松,还以为铲子不重,谁知才刚拿起,就沉得她半截腰都坠了下去。
祁炎眼疾手快地替她攥住铁铲,这才没让着沉重粗鄙的物件砸伤她秀气娇嫩的脚尖。
“怎……怎么这么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帝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掺了一块巴掌大的土。
一旁的侍从们看得惊心动魄,又不敢上前来帮忙,急出一身冷汗。
最后才是祁炎放水帮忙,那棵快晒蔫了的桃树这才平安落坑。
纪初桃红着脸坐在秋千椅中休憩,侍从们立刻围上来,按摩的按摩,端茶的端茶,瓜果盘子摆了一整桌任她取用,生怕她累着渴着。
反倒是刨了一院子坑,又种了一院子桃树的祁炎气定神闲,没事人模样,精神抖擞。
纪初桃怀疑他那硬实的身体,便是动上几天几夜也不会疲倦。
纪初桃命内侍给他送了解渴的凉茶,祁炎端过来一饮而尽,姿势豪迈洒脱得如同饮酒。
以手背抹去嘴角水渍,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见天气阴凉了些,便朝纪初桃道:“殿下,走。”
“去哪儿?”纪初桃停住轻轻晃荡的秋千椅,直起身讶异道。
祁炎面容冷峻,嘴角却微微上扬:“带殿下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殿下不曾见过的东西。”
纪初桃被勾起了兴趣,追着祁炎问,祁炎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内情,满脸守口如瓶的神秘,弄得纪初桃心痒痒。
偏生,她就是吃这一招。
安排好出府的侍卫和马车,纪初桃随着祁炎便衣出行。
至城郊,马车不方便前行,须得去繁就简。祁炎便问纪初桃:“殿下可会驭马?”
皇族骑御之术乃是必学的课业,只是纪初桃生性喜静,学得并不好,便颔首道:“会一些,不太熟稔。”
祁炎颔首表示明了,让纪初桃先上马,自己则随后跃上,竟直接与纪初桃同乘一匹!
虽然祁炎是大姐送来府上的,带出来的侍卫又多嘴严,不必担心有人非议阻挠,但纪初桃还是惊讶了一番,扭头道:“你怎么上来了?”
侍卫那儿,还有不少良驹呢!
祁炎的呼吸就在耳畔,越过她的腰侧捏住缰绳,低沉道:“殿下不擅骑御,而臣恰巧擅长,这样安全些。”
说罢,一夹马腹,小跑着朝山脚平原处策去。
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尤其是那个擅长弓箭的霍谦,碍事得很。祁炎眉头一皱,捏紧缰绳,于纪初桃耳畔轻声道:“殿下别怕,相信臣。”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何意思,便见祁炎重重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骏马撒开蹄子奔驰起来。
耳畔尽是呼呼风响,山峦飞速倒退,纪初桃被颠得一颗心狂跳不已,喘着气颤声道:“太……太快了!”
祁炎不语,手臂收紧,将纪初桃不安的身躯紧紧护在怀中。
炙热宽厚的胸膛从后背贴上,纪初桃没那么僵硬了,试着放缓呼吸,渐渐的也就不那么胆战心惊。风从耳畔吹过,带走一切烦忧。
待马匹停下来时,侍卫们已不知被甩至何处。
纪初桃搭着祁炎的手下马,方觉双腿软得厉害,若不是祁炎及时捞了自己一把,她怕是又要丢脸了。
为了找回些许自尊,纪初桃抬手遮在眉间,展望远山和一望无垠的草地,哼道:“小将军说的‘东西’,莫非就是此处的风景?未免也太小瞧本宫了,虽说不常出宫城,却也秋狩行猎过,这般风景怎能称得上是‘没见过’的呢?”
虽说如此,可上扬的尾音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愉悦。
祁炎不置可否,沉稳道:“殿下莫急。”
说着,他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朝着空中扬声一吹。
响亮的哨声直达天际,不多时,天空中想起一声尖厉的鹰鸣,似是与他遥相回应。
纪初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空高远,一只猛禽在山尖盘旋一圈,然后朝着祁炎俯冲下来。在纪初桃的惊呼声中,拍打着翅膀稳稳落在了祁炎伸出的手臂上。
这只大鸟灰麻羽毛,目光锐利,扑腾展开的双翼足有三尺余长,落在祁炎的臂上,却乖顺得如一只鸡崽。
溪水在山脚闪闪发光,大片的绿草地铺展向天际,臂上停着猎隼的少年武将,英俊得宛若神祗降临。
凶猛的,野性的东西,还真是纪初桃不曾见过的!
她满心的好奇又涌了上来,端详着这只尖喙锐爪的猛禽,一副想靠近又不太敢的样子,轻声问道:“这是你驯的鹰么?”
“是猎隼,比苍鹰小,但不输凶猛。”
祁炎看着小心翼翼靠近的纪初桃,安抚猎隼道:“是臣十五岁时驯化的,已跟了臣四年多。”
纪初桃钦佩不已。视线又落在猎隼长而弯曲的尖锐指甲上,咽了咽嗓子问:“它的爪子,会否抓伤你?”
她像个稚童似的好奇,祁炎忍不住低笑,抬起手臂示意道:“不会,这畜生通人性。何况,臣有护腕挡着。”
又坏心眼地问她:“殿下可要摸摸看?”
“摸……摸它?”纪初桃咕咚吞咽,许久下定决心般,闭着眼颤巍巍朝着猎隼油滑的羽毛摸去。
颤抖的指尖还未触及,猎隼扑腾起翅膀维持平衡,扇起的风吹得纪初桃发丝凌乱。她碰到了油滑的羽毛,倏地收回手,睁开水润的杏眸摇首道:“像硬些的绸缎一样……”
还是怯场了,娇气又坚韧,叫人直想将她揉进怀里好生护着。
祁炎又吹了声口哨,猎隼便离开他的臂膀,重新飞向天际,久久在空中盘旋,像是一个等待号令的忠诚护卫。
纪初桃看着祁炎的动作,似是对口哨有兴致,也学着他的动作将拇指和食指放在红唇上,用力一吹……
“噗!”一声滑稽的气音,根本没有响亮的哨声!
祁炎一愣,反应过来她在学什么,不由以手背抵着鼻尖,恣意张狂地闷笑出声。
纪初桃脸一红,瞪着他羞赧道:“不许笑!”
“殿下想学?”祁炎背映蓝天苍山,眉目锋利而又俊朗,残留着些许笑意。
纪初桃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在宫里时,没有人教她这些。
祁炎便示范道:“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
纪初桃依言照做,一吹:“噗!”
依旧是滑稽的气音。
祁炎又笑了起来,线条冷硬的双肩一抖一抖。笑够了,方看着脸色绯红愠恼的小帝姬道:“这样不行,嘴唇需保持湿润……”
他本想拿出牛皮水囊来,让纪初桃润一润唇瓣,却见纪初桃率先伸出嫣红柔软的舌尖,在花瓣似的唇上轻轻舔了舔。
那唇轻轻张合,泛着诱人的水光。
偏生纪初桃毫无意识,抬起通透的眼眸问道:“这样行了么?”
祁炎眸色一暗,盯着她许久,哑声道:“行了。”
纪初桃便又圈起拇指食指,含在刚润好的樱唇中,准备吹哨。
祁炎定神抬手,带茧的指腹落在她唇畔,替她调整手指的细节,低声道:“保持这样,舌尖抵着手指……”
话音刚落,指节上一阵湿软。
纪初桃用力过猛,舌尖竟然扫过祁炎搁在唇边的指节!
陌生而又熟悉的热流窜过全身,霎时间,两人皆是一颤。
天高云淡,风吹草低,马儿在一旁静静地吃草。纪初桃红着脸望着祁炎的眼睛,心脏狂跳,仿佛自己的灵魂已被锁定,即将被卷入汹涌的暗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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