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 范乾津“醒”过来。那时守在他旁边的只有张姨和王叔。琳达和海瑟薇要回公司准备文件。梁辉马不停蹄去交接,都拜托及时联系情况。
不过,在家里人达成一致意见前, 王叔和张姨并没有立刻通知他们。
所谓的“醒”是睁开眼睛,但范乾津面无表情, 嘴唇无法动弹, 手指头也不屈伸。
吴医生检查后忧心忡忡:“扩散得比想象中更快。主干肌肉基本已经麻痹。”只保留着眨眼这种最细枝末梢的动作。
“能吃东西吗?”
“不行,喉管咽不动。”
张姨手里那碗花胶鸡汤登时毫无用武之地。吴医生立刻去安排补充营养物质, “如果决定做手术,那就尽快准备。营养点滴比不了消化吸收,人的体质和抵抗力会变慢慢变弱。”
管家和司机轮流走到病床前。范乾津眼睛眨了一下, 这才像个活人了。
“少爷, 您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范乾津又眨了一下眼睛。
张姨喜极而泣:“听得到、听得到——”
张姨一改往日絮絮叨叨的毛病, 简明扼要几分钟说个大概。
讲到梁辉用大批资金救场, 开的条件和放出去的风是他和范乾津结婚, 范乾津依然只能眨动眼睛。
眼睛是心灵窗户, 可脸部大部分肌肉已经麻痹,传递信息非常有限。
王叔心中着急道:“少爷,和梁公子结婚的事情, 您要是同意,就眨两下眼睛。要是不同意,就只眨一下眼睛。”
范乾津把眼睛闭上,过了几秒又睁开, 眼神直挺挺的。
王叔:“少爷不同意?我就说嘛!”
张姨却焦急道:“不是啊, 少爷又昏过去了——睁着眼睛昏过去的。”三四分钟后才无知觉闭上。
吴医生检查之后:“这是神经间歇麻痹,你们别刺激他了。情绪波动得越厉害,毒素扩散越快。”
“植入腺体做手术, 这事必须拿个主意。”张姨着急得满头大汗,不太情愿,“不然,给世纪新城那边打个电话?”
王叔激烈道:“告诉段向陵?我坚决反对。就算少爷没成年的时候,都轮不到他来做少爷的主。现在这情况,他要是知道,怕是立刻得把鑫工里少爷的股份拿出来说事情。而且现在怎么说?当初割腺体手术他都不知道。”
吴医生安慰:“你们再等等,待会少爷应该还会醒来眨眼。我建议趁今天他能意识清醒的时候,尽快把事情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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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派这场大地震发生后,董事们推荐的一些高管收到非正式的消息。大部分是私下道别。
比如中实地产的孙东福就对管外宣发行的张副经理表示:“我以后不是宇派董事了。你加油好好干。”并不理会那边高管懵逼纠结“靠山走了,以后这管理位置还做得牢靠吗?以后就要成为拼业绩的打工人了吗?算了还是跟着主人家走”,上演了一出“您去哪里我去哪里,这就把辞职报告写好”的忠诚戏码。
一.夜之间,有三份高管的辞职报告送进范乾津的工作邮箱。因为电话打不通,他们还找海瑟薇和琳达,辗转要给范乾津递话,表示他们好聚好散,严格遵守竞业协议,日后生意上还可以往来,云云。他们并不觉得范乾津会不给面子,这下范乾津就能任命更多嫡系在管理岗上,应该高兴才对。
海瑟薇只好说:高管人事变动,手续比较复杂。这几天范董也暂时没空处理,她们先走固定流程。
守口如瓶、不泄露范乾津实际情况。
也有人一直超然物外。
比如云江,当初唐若白举报范乾津的时候,他邮箱里也收到了一封抄送。但云江根本就没去伦盛参加会议。范乾津烧钱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天得到保证说技术员奖金和研发成本还够覆盖,他对这种高层间的内耗斗争毫无敏感度。还是V家播运营总监秦桑委婉提醒自个上司:“云董,范董那里……好像出事了?”
云江后知后觉发现范乾津电话打不通、岳长风电话也打不通,问秦桑:“你怎么知道?”
“递上去签字的文件已经搁两天了。我去问总助,海瑟薇反而找我核对一大摞当初董事授权的文件。她那里其实都有,但看架势,这是要重新授权啊。”
云江依然懵:“哦对,这一年是不是快到了,要重新轮值了吗?”他依然大大咧咧,“难道轮到我当执行董事了?唉,真不想干的,但如果他们选,我只好勉为其难当一下了。正好把汪长简开了。”
秦桑哭笑不得,委婉:“云董……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再是轮值,岳长风和范乾津交叉来回十几年,董事都不会票选您这逗比老人家的!
秦桑神神秘秘:“我去问了汪经理,他那里也有几分重要文件押在范董那里没处理,看架势也不知道。倒是罗副总和财务总监都出差去上海了。我还隐约听到宣发那边有高管要走,您觉得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消息灵通?”
“……说明伦盛系在夺权啊!范董搞不好被夹在中间,正僵持呢!”
云江脑门上诚实地冒出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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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变天了。
梁辉非正式地约见给宇派对公账户开户的中国银行北京某支行长,旁边坐着战战兢兢的宇派财务总监以及法务顾问。邻座的海瑟薇和琳达还在分类着几百份需要签字授权的资料。
中国银行支行长:“宇派的海外计提准备金制度,是我推荐的。当初这制度也通过了董事会的同意。计提百分比为会计年度资产值的10%。那个账户的密钥只有长期合伙人知道,也只有他们才能使用。”
梁辉皱眉:“宇派资产估值有200亿美金了?否则怎么能提20亿美金进准备金账户?如果真有这么多钱,那些董事为什么闹得那么凶?”他又转头向财务总监,“合伙人一次性单独使用这么多钱,也没个安全机制?”
财务总监苦着脸:“宇派大部分资产是技术类的无形资产。刻度机那里就估了100亿美金。其次是风投业务的资产。现金流不算多。所以那些股东才闹得凶。您说的安全机制……唉,最大的投资合伙人,自己管业务,要用掉自己的钱,谁能拦他?”
梁辉又扫了一眼表格:“技术资产100亿不说,风投业务居然估了60亿产值,这是加了多少杠杆?谁允许这么加的,真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梁辉才意识到,还能是谁。岳长风早就不管业务了。范乾津呗。
财务总监小心翼翼:“当年B轮的时候。融得不太顺利。范董就在投资业务那边加了杠杆,等钱进来以后,再把那些杠杆慢慢减掉。以后每一轮融资,风投加杠杆就变成了固定流程。数据总是非常漂亮,后来再减掉,就像海绵一样吸了挤、挤了吸。这次会计年度,我们pre轮刚结束,上市审计又要进驻,杠杆正是加到最多的时候,估值就特别高了。但范董总是能把它们挤干净的。”
梁辉迅速扫着会计年度最新的一张表:“别说得好像全是他在加杠杆似的。你们自个也做了不少税务筹划嘛。这个劳务所得包装成临时经营所得,降低了税负。又比如这几个外地经营所得,也是假的,表面上税款截留在当地……钻空子的把戏。哼。”
财务总监内心一凛,惶恐:“这都是……合理的避税,范董当时也默认了。”他偷偷瞥梁辉,心想又是个糊弄不了的老板,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
梁辉:“你先做一份公司当期报表给我,把水分榨干的那种。如果我查出来……”
财务总监连忙笑:“这就去做。绝对没水分。我们做财务的,巴不得老板能彻底明白公司财务状况,最怕那种拎不清的了。”
梁辉又问海瑟薇:“技术研发进度是要问云董?我很意外,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没有一个电话是他的人来打探消息的,不管表面上还是私底下。”
范乾津那边的人,基本都通过海瑟薇和琳达在问情况,其他股东任命的高管也大都收到消息,或走或留的。只有云江和他嫡系的工程师们全都是锯嘴葫芦。
财务总监:“工程师们在加班。看这个OA系统,又申请了加班费。”
投资部的罗副总苦笑:“就算一个响雷把公司大楼劈没了,只要没劈到地下室,云董就不会知道。”
梁辉在鲨鱼群里待久了,从学生时代起就习惯无孔不入探消息的商务作风,很少和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人”打交道。梁辉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大风大浪,岿然不动……是好事啊。”
梁辉又看了一些宇派公司资料,英俊眉头愈发蹙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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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还在审讯下毒者,往上溯源的工作中断于第二层。这个老鳏夫本来是个拾荒者,常年睡在小巷。有一天他栖身的地方多了台最古老的诺基亚翻盖老年手机,只能收发短信打电话,现在怕是农村都没这种手机了。
垃圾袋里还有两张粉毛钞票,手机短信里指示他,只要按照他们的话去做,每天都有一张粉毛,等事情做完还能额外拿一大笔。
那种翻盖机的里的芯片甚至用的是3G通讯,停产多年。手机上查不出其他指纹,那个小巷子也没有监控。
警察通过线索推断出:是熟人作案,而且嫌疑人就在高管小团体中。
警察:“需要查你们范董的公私手机记录。知道密码吗?”
“公事手机是指纹解锁的。可以配合。”“私人手机要输密码,我们不知道。但今天范董可能会醒,我们问问他。”
琳达忧心忡忡:“听说他只能眨眼睛。这些文件到底该怎么办?”
海瑟薇只说:“不管如何,在范董正式同意之前,这些文件都不能让梁老板以伴侣授权的身份来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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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梁辉再次来到病房。
病房床上躺着的范乾津现在安静闭眼。鸦羽似的秀长睫毛铺在眼上,脸颊少血色,透出一种病中脆弱的苍白。
海瑟薇先用范乾津指纹解开工作手机,随即那只手机被查案专员带走。她想打听另一只私人手机的开机密码,先问梁辉,试探他这个自告奋勇来救场的“准婚约者”了解多少?
“我不知道他的手机密码。”梁辉摇头。“你们范董,不特别喜欢什么,也不特别讨厌什么,吃点甜食就是消遣。看点新闻或演讲就是娱乐。要破解他的密码,更快的还是用密码破解器。”
密码破解器从字母A开始,迅速按照字母和数字顺序试错,四位密码不算多,几个小时就能破解完。
梁辉迅速交代,过了一会儿高凯旋就带着外接读卡器和线,在范乾津手机上装好简易的自动密码破解器。开始大海捞针扫读起来。之后范乾津工作手机通话记录里,和唐若白的聊天,让警察锁定了这位高管为嫌疑人,是后话了。
“岳叔叔的秘书……”梁辉迅速找汇勉斋老相识那些叔叔打听,岳长风到底去哪里了?问了一圈,心中有计较。
在等待范乾津清醒过程中,看着梁辉前后张罗,琳达悄悄和海瑟薇议论,她们一直觉得,虽然范董确实很帅、很有才华、很有钱。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在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结婚过日子的对象。她们刚入职的时候还小鹿乱撞的,被工作毒打几次后再看范乾津那张脸只觉得横竖都写着可怕的资本家。
梁辉分明知道范乾津日常德性。这样都能一直热脸贴,果然是抖M?
梁辉柔声道:“我想和他单独待几分钟可以吗?如果他醒来能眨眼睛,我就叫你们。”
几个老管家忐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体贴给梁辉关上病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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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辉坐在范乾津病床边,抬手轻轻碰到范乾津鬓边碎发,手指微颤。
“你为了公司,这些年下的功夫真不少。”
“就可劲地钻空子。仗着没有明确规定。你做的这些数据,换个处心积虑的家伙,足够把你送进去。不过看样子你们宇派还没有看得出问题的人才,不然就不会用下毒这种蠢笨法子……”
“瞧你现在,落到这般田地。讨厌腺体耽误工作上的事,又得装回去……”
这时候范乾津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梁辉,但又僵住麻痹,眨不动。
梁辉目不转睛与他对视,把他发梢别到耳后,轻轻叹气:
“范乾津,你这种困惑眼神,就好像是无声在说:我喜欢你什么?到底是不是在自讨苦吃?范乾津,你是不是想说:像你这样冷酷强硬的人?为什么会有人瞧得上,还死抱着不松手?”
梁辉靠近了些,把头轻轻低下,离范乾津鼻尖几寸,呢喃着:
“我喜欢。”
梁辉清楚看到,范乾津眼瞳缩小了一瞬,那颤栗应该直通心脏。
“我喜欢狮子、老虎、鲨鱼、深渊……会让我的血沸腾起来。”
“Alpha是雄性竞争心态进化的顶端,喜欢那些危险、强大又致命的东西。”
“我有多强,就有多慕强。”
“范乾津,我知道,这次的失算和失态,你的内心绝不会轻易释怀。”
“所以,做手术,重新拿回自己的身体控制权。”
范乾津的眼睛这时候,很缓慢眨了一下,又僵住。在这两天来的第一次,眼中升起不知痛苦还是感动的朦胧雾潮。
他像在无声黑白默片中,脸有悯色地朝梁辉说:“我如果和你在一起,是你在喜欢我。而我不会喜欢你,这很糟糕。”
“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梁辉,你现在回头,还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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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辉的拇指轻轻旋过他的唇角,他低下头,似乎要润泽一下范乾津那看似干裂嘴唇。但他快要触上时候,却又开始一板一眼说话。
以冷静无比的语气,说着宇派公司里的漏洞。
“范乾津,刻度机识别大数据,如果和投资下沉业务结合在一起,就是结构性金融风险……虽然现在还很早,但监管部门迟早会注意这块动作。你想要顺利在新三板上市,就得冒险。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如果你醒不过来,现在我有宇派43.5%股,我会改变你铺好的道路方向,拆分公司业务,改组董事会和高层……你辛辛苦苦这七八年,就为我做嫁衣了。”
这么近的距离,梁辉能闻到范乾津发梢间浅淡洗发水清香,勾起他对那股草木清香的渴求。梁辉脸色微红,又迅速被他压下去。
范乾津眼睛又眨一下,梁辉读到了不甘。
“你怕Omega体质?这难道不是个机会,证明不管你装着怎样的腺体,都可以重新成为强者?”梁辉想到当年范乾津缩在他怀里时,哆嗦的“怕”。
“战胜过去的自己。试试。”梁辉说着,轻轻碰了一下范乾津唇.瓣,蜻蜓点水一下又分开。范乾津暗色唇线却涌起大片湿润光泽。梁辉眼眸深了深,心想果然如此,他从七年前就开始怀疑的事,终于得到确认。
——范乾津刚分化就被梁辉标记了,他的假偶状态,也一直只对梁辉反应。范乾津甚至没怎么感受过情.欲,就过早地和梁辉绑在一起。
梁辉怀疑,自己给的刺激,就是范乾津感受过的全部悸动。
当然,这也离不开梁辉如同雕琢璞玉的匠人,小心地照顾着范乾津最细微的情绪涟漪,百般温柔呵护着。当初标记后的接吻,范乾津处于情.潮之中。梁辉百般撩拨之后,故意每每浅尝辄止,直如隔靴搔痒。
他不管范乾津清醒后的理智,究竟愿不愿承认曾经渴望着他。他要赌的就是,范乾津挖除腺体后,还留存着怅然若失的身体记忆。从此在每一个和成年有关的梦境里,永远躲不开那种温度。
很难说梁辉是一开始就能想得那么清楚,但他在利用Alpha体质优势方面,确实比范乾津要熟练和有经验,他主导着那一小时的亲密接触,在结束之前也厘清了这样做的真正意图,开始用技巧去诱导。那就是范乾津绝不会知道的事了。
范乾津总是嫌弃Omega体质,一直在压抑它、抗拒它、如临大敌,甚至没怎么认真看过腺体,自然察觉不出梁辉的“小诡计”。自以为顺水推舟亲吻了一小时,还暗庆幸没把自己交出去,过两天做完手术便万事大吉,断个干净。
那或许是范乾津重生后这辈子,第一件,处理得不够周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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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辉凝视着这被外人吐槽过并非姻缘良配的恋爱对象,大部分人被那一身自保利刺和距离感冷气冻得退避三舍,别人的战战兢兢折射给范乾津他自己,于是也自觉是个伤人者。
范乾津看不清他自己,既是一道强大的、华丽的、慕强者移不开眼睛的深渊;也是个心软的、善良的,有责任感的,屡屡助人脱困的天使。
“答应我的条件,和我结婚。”
“然后好起来,不要让我把你的领土蚕食干净。”
范乾津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眨动几下。
梁辉静静看了他几秒,退到门边拉开,慷慨地并不在此刻独占范乾津。梁辉对门外的人,带着完美的胜利笑容道:“你们进来问事情。最要命的那个——他已经答应了。”
在外面王叔和张姨等人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中,梁辉品尝着甘甜的胜利果实。
“马上准备腺体植入手术。在他康复的那天,我要举办最盛大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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