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敏捷宣言

    范乾津穿上领子最高的衬衣, 这种近乎包到下颌的立筒,两个白领外翻搭着。通常是年纪很大的老总,为了掩盖老态松弛的脖颈皮肤才穿。多亏范乾津的颜值撑得起来这种立领衬衣配西装,再是老式的版型在他身上都有新花的味道。

    范乾津还以感冒为由, 戴着口罩。

    否则, 他脖子上、嘴唇上、脸颊上,没完全消掉的红痕和牙印, 太刺眼了。

    他当然也可以解释成蚊子, 但还是不好看。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

    大部分人对新公司的概念停留在创业公司——优秀的创始人,在车库里、在校园宿舍内,在破落廉价的车间中, 熬过最初艰难揭不开锅的时刻, 拿出全新的技术或新颖的产品, 得到投资大佬的青睐, 走上人生巅峰……这是乔布斯、扎克伯格和任正非的版本, 富于传奇色彩而人尽皆知。

    但事实上,除了那种“创始人找资本为梦想买单”的草根崛起式创业公司,还存在大量去中心化的“资本找打工者”的公司。比如宇派,它就是一个典型的由资本来驱动的科技公司, 合伙投资人共有七方, 董事委员会有十一人。不存在什么“个人魅力”。

    在《宇派科技有限公司第一届董事委员大会会议纪要》文件中,提出管理模式为:

    每年召开一次合伙股东大会,每年召开一届董事委员会, 由长期合伙人票选出董事委员会成员,由董事委员会票选出执行董事长,执行董事长任命执行总经理。

    也就是说, 如果做得不好,执行董事长,可能一年就被换掉了。

    资本就是这样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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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长风道:“这个制度,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资产不被滥用。”

    说得非常坦荡直接。

    但对此,并非所有人都赞同。比如被范乾津力邀前来的云江。

    “只看数字上面的回报率,有些东西永远做不出来。而且每年都要重新轮选高层,非常不利于项目的长期发展。”

    云江和范乾津签了一个意向合同,里面罗列着双向选择考察的条件。他没有正式答应加入宇派,范乾津也没有交代最后的聘用条款。今天邀他到场,只想加深彼此了解。

    岳长风他们自然也早就听范乾津说过这位芯软总工程师的大名,要看他几斤几两,能彼此交换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结果今日这“宇派有限公司第一届合伙人大会暨董事委员会”所讨论的第一份文件,就无法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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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使用的北京经贸大厦顶端最高档的商务会议室,椭圆桌形如同一个弹头。从弹头往两侧分坐。大部分合伙人都是第一次正式参会。

    坐在椭圆桌最左端的是岳长风,他的左手边第一位是政府部门代表,右手边第一位是范乾津。他们三方是长期合伙人,出资也最多,自然要坐在头部。

    左右两边依次坐下来,则是各方私募,先是中实地产、绿河烟草、伦盛基金、电力集团,这四家是第二梯队的合伙人股东,投了不少,对上市回报率要求也高。又有两家证券和三家银行,还有范乾津找的几个小合伙人,占比都低。

    云江坐在子弹头的另一侧。很多人都觉得聘他当CTO是不错的选择之一,但那该是选出执行董事、组建管理层后,由董事和经理决定的事情了。此刻的参会者都是被各方资本推进董事会的人。范乾津却一力推荐云江也来旁听,哪怕只签了意向合同,也有点微妙。

    技术再牛逼,还没有实际担负起项目责任就占住董事会的位置,不太符合规则。

    规则就是,这阶段只是钱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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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实地产的代表孙东福指着文件:“哦?云先生还有高见?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今天在这里的大家都很实在。实在到钱都进来了。当然都是真心想做事的。我们为了做事付出诚意,想听实在的指导意见。”

    潜台词就是:要么你也给点东西,否则别在那里空口哔哔。

    云江也长期跟投资人打交道,他听得懂潜台词。但今日他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或融入团体。他最喜欢先说丑话,来试探那些投资人的心胸和气魄。这使得他经常在外人眼中面目可憎。

    “有钱的人,不一定懂管理,不一定懂技术,甚至什么都不太懂。”

    骂了这屋子除了他以外的人。

    静了一霎,暂时没有人回他。大部分人都瞥向范乾津,云江是他推荐来的。打那啥要看主人。

    在钱能说话的地方,这些金融精英们并不会怠慢范乾津。但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想着: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找了这刺头。

    范乾津若有所思,却没有打圆场,而是瞥向岳长风。

    岳长风感受到诸多目光缓缓汇到自己身上,这才和云江在椭圆桌子弹头的两侧遥向对视,沉稳道:

    “对于科技公司来说,钱才是真正的驱动力。”

    -

    云江一副技术当主导的强硬架势——虽然大部分人也看得出来他是装成恶劣的模样在试探。

    但这不是投资人喜欢的样子。并非因为投资人都小肚鸡肠听不得批评意见。而是这暴露出来的“太有主见想法”,与程序职能的一个终极目标相违背——

    满足需求、解决问题。

    商业市场上的技术产品,如果不满足用户需求,就不会出生。

    太有自己主意的人,在需求职能的岗位上,容易出问题。他不是产品经理,不是创意设计师,而要做技术官。这种秉性脾气,不合适。是投资人第一印象的判断。

    -

    “无外乎你想当合伙人。”

    第一份文件就闹得不愉快,这种氛围谈下去只会加剧分歧,不利于会议顺利举行。岳长风提议暂停十分钟。各位投资人也给面子,都说第一次开会,大家慢慢磨合,不着急。

    范乾津单独和云江谈,他知道这是岳长风留给他解决问题的时间。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比起充满火.药味地激怒投资人来试探界限,我建议你换种策略。”

    “双向了解,”云江悠悠道,“小范总,刚才岳董说钱才是真正驱动力。这也几乎是在场除了你之外所有人的想法了。你那天说技术是第一位,我信你。但哪怕加上你,你和我,对抗这些投资人,并不乐观,结果不重要——对抗一旦形成,公司就走不远。很遗憾。”

    范乾津道:“刚才岳叔叔说:钱才是真正驱动力,你不痛快。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他和我一样看重技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岳叔叔曾坚持这项目合伙人不超过三个,为此有一位与我同质的合伙人退出了——很优秀的一位年轻人。”那就是梁辉。

    范乾津低低咳嗽两声,竭力甩除对梁辉的其他主观感受,现在只是在客观陈述的阶段,他要摈除感情影响。

    范乾津继续道:“至于其他投资人,他们不是对你和技术有意见,但你得让他们看到。你在那位置的价值能与我和岳叔叔的贡献相当,待会可以先从简单的问题开始——我们从互联网公司挖来了不少优秀工程师。你要当CTO,甚至要做合伙人,价值是怎样凌驾于他们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这是第一个问题。”

    “至于他们没有明说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这样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怎样去应对‘需求’?如果带着强烈个人色彩去替用户选择,或者消极处理,对于商业公司就是死路。大家是担心这点。”

    云江在纸面写了几行数字,沉吟片刻,眼神沉下来:“明白了。我愿意再谈谈。”

    云江瞧着范乾津那立领和口罩,半天又低声嘱咐:“小范总,头发捋到耳边。”

    范乾津一愣,脸色霎时滴得血红,他的短发打理过造型,别在耳后——没遮住耳垂,委实没注意那么小的地方都能种着一枚齿印。百密一疏。

    他本来在心里要骂梁辉,但是今天自己充满能量,精力充沛,便也暂且承认梁辉昨晚的帮忙,并非一无是处。

    让他能顺利度过做手术前的最后一天,完成这个重要的会议。

    云江见小年轻害羞,宽容笑了笑:“是个辣妹子啊,艳福不浅。”

    -

    重新回到会议中,简单招呼后,云江开始陈述第一个问题。

    “岳董和小范董各拿了一亿,其他几家董事也拿了几千万。我却没投一分钱。但我也不是空手而来——财富,不一定指钱。”

    有投资人讽道:“CTO的年薪,开个一千万,也顶破业内的天了。”

    云江道:“我的团队还有一百二十人。里面水平最差的,放进独立小公司里都能拿三十万的工程师年薪。当然,简单粗暴加起来也就几千万,而且也不能一下子把他们找过来,过来了也不会立刻就严丝合缝钉在岗位上。”

    另一位投资人道:“剩下那几千万,云先生是准备大干几十年?还是自信能弄出刻度机?造个十台八台,倒也抵得上了。只不过云先生学的是IT,又不是光蚀刻。”

    云江道:“蚀刻芯片的手艺匠人虽然主要替军队服务,但外聘当顾问,顶天也就是几十万。工程师的价值,不完全在个体能力上面。蚀刻手艺人,无可替代,但产能限制发挥。”

    有投资人帮着说话:“团队很重要,这是我们最在乎您的地方。”

    “我刚入行的时候,对团队来说太重要了。我并不是在自夸,而是分享惨痛教训——很多问题只有我能解决。那时所有的开发部门、市场部门、甚至人事部门,都要求我救火。而且确实都是些十万火急的事情,什么程序上线来不及,安全要求满足不了,甚至工资发放系统坏了——只有我能以最快速度处理解决。我就像个塞子,手上排了太多的事,包括公司最重要的项目,却因为不断的加塞和救火,让整个系统都迟滞——后来那家公司就倒闭了。这是我开始组团队的第一步,在此之后,我加入公司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几个与我水平相当的伙伴,多有几个出水口。我要说的就是,工程师不能是水泵式,中枢一破全盘皆输。而应该像是铁丝网,那一点松了,其他的依然能牢牢附着。我聚集起来的人,或多或少都吃过单打独斗的亏,互联网猎头挖不到他们。我能策动的,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个。”

    有投资人点头认可:“懂了,您的团队确实很难得。”

    范乾津道:“去中心化,和我们公司的理念也是匹配的。”

    云江道:“我想说明的第二个问题是。个人主见会影响回应需求吗?有种说法:如果有一个词是程序员最痛恨的,那一定是‘改一下’。这代表背后无穷无尽、时刻变化的用户需求。有些程序员恨不得掐产品经理的脖子让他立军令状不再改要求。但改不改需求不由产品经理说了算。是市场和用户决定的。优秀的程序员和普通程序员的区别就是,有觉悟——要走多远,就要改多久,永不停歇。”

    又有投资人故意唱反调:“觉悟倒是有了,就是听上去不太聪明。从供给侧改革来看,创新价值也能带来需求——还以为云先生会这样来辩解呢?”

    云江道:“乔布斯的童话,渐渐也越来越不好使了——苹果的设计师提出新点子,工程师把它做出来,消费者乐意买单,掀起新时尚——条件极为苛刻。和宇派接下来要攻坚的技术问题并不搭。要用机器代替人力来规模量产,机器产品形态还是未定数,军人装备里有很多位置可以安放小芯片。但识别技术在应用在日常生活里,它到底在明在暗、是大是小、便携还是固定、不同场景、不同迭代,诸如此类的需求问题,我相信并不是纸上报告就能选对的方向——直到成功前的那一天,无数的最小化需求产品(MVP)会充盈周期——作为一个熟练掌握《敏捷宣言》的程序员,根据实际情况不计代价地持续改善,是我和同舟共济的伙伴们,都认可奉行的准则。”

    有投资人道:“刚才云先生担心执行董事一年一换,会影响项目长期持续性。”

    云江道:“如果我当不成合伙人,会纠结这个问题。当成了,就无所谓。怎么换,都不会换我。”

    范乾津看到有不少投资人眼睛都亮起来,他又去瞥岳长风,岳长风对他和云江各自一点头。

    范乾津于是替在场认可者说出共同心声:“那就让我们携手,在很多次的失败后,迎接伟大。”这也是程序员的《敏捷宣言》的终极诉求。

    接下来是复杂漫长的合同条款拟定了。云江的那一百多号工程师,到底怎样进来发挥效用,还有得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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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决了云江进入宇派的问题,范乾津晚上乘飞机回湖城。

    一切顺利,他明天做割腺体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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