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塔吉克县城边的一座荒废的羊场中,四五个旅行者围着一张巨大的“红色野餐布”,“野餐布”旁边有台气阀, 正在一点点鼓起来, 旁边的巨大的吊篮中有许多沙包。
其中样貌最年轻的那位身材最高,正是梁辉。
“坐热气球一定要避开积雨云。你倒好,偏要冲着云飞。”说话的人正在最后检查绳索。
“就在刚才, 他们三个已经这样飞出去了。白色的热气球。”梁辉道, 他们都亲眼得见。
热气球布有专门安全标准, 其中一项就是颜色必须鲜艳醒目。当然在山寨作坊也可以定制白或灰的热气球拟色布,正经厂不能做,小厂做的不安全。投入实用的,基本上都被某巨型跨国黑色走私势力垄断。那几个高管想必是搭上了线,才拿得到白色的热气球布。
他们在二十分钟前飞了出去,就是卡拉苏口岸处的小孩看见的“三只白色圆圆鸟”。
在梁辉冥思苦想那些人的越境手段时, 那些人也在想。他们在冰冷无声中对峙了半个多月。最后他们果然用了热气球——高居全世界越境前三的办法。
慕士塔格峰的云, 经年不散, 白色热气球飘进去瞒天过海,比九死一生翻山或混在荷枪实弹防守的口岸里,要容易太多。
此刻天空云朵都往西飘去,东西向的乌兹别里山口形成的常年对流风势, 让热气球可以西飞,是卡拉苏口岸独有的优势。
梁辉的热气球升空时间,只比那三个人晚二十分钟。他等不了卡拉苏口岸的正常边检,那多半会耽搁一天一.夜,他就追不上那些人了。
梁辉当然不会搭上跨国走私势力,热气球用的就是普通鲜艳色布。
另一人道:“有了签证没边检, 等你回来,少不得要拘几天,你还是准备好保释金——算了,跟你说这些钱能解决的事情没意义。”
“没法证明我落地,我就可以说在天上一直飘,迷路了。”梁辉表情还似乎很认真。
“扯鬼的一直飘?人家怎么会信,你要是一直在天上,战斗机早把你打下来了——说不定待会他们就直接打了?”
“能把那三个人先打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梁辉爬进吊篮里开始系安全绳,摸索着解开地桩扣绳。“可他们已经越过萨雷阔勒岭山脊,过国境线了,我们的战斗机不能打,会引发严重外交问题的。”
凄厉的警报声从口岸方向传到县城中。旁边人道:“还是不行,刚才那三个热气球飘过去没打下来,战斗机多半正在生气呢,你现在就是撞枪口上。你的颜色还这么鲜。”
梁辉望着上方浓云,拉扯着身上提前披好的羽绒衣:“打之前,会有三分钟的喊话时间。而且战斗机的射击权,并不是在飞行员手中,要边防区负责人下令。现在的风速,我可以飘到离山脊线东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我有国旗,有出境材料,他们如果还要打气球,我就跳伞过山脊线。我身上有定位器,那边山下的车子会来找我。”
吊篮里也有能在低温低压工作的智能定位器材,还有降落伞包。
“你要是挂在山腰半空中怎么办,这简直胡闹!”
梁辉把一个小箱子交给吊篮外面的人:“遗书、合同,录音,什么都有。”
“别啊!”
“我知道。”梁辉解开了所有吊缆,把沙袋放了一包,飘散在高原稀薄空气中。“我会回来的。”
他看着西向的云和连绵的雪山——为了不撞上雪山,要借住山谷的上升气流,此地海拔四千多米,慕士塔格峰有七千多米……得掌握好风向,现在正是难得强烈的东风,机不可失。
另一人道:“我还是跟你上去,你一个人,要是到时候忙不过来,撞雪山了怎么办。”
“我回来只是拘几天,你签证都没来得及办,就是坐牢了。”梁辉解开最后一个吊绳,热气球开始飘升。“气压低,我不轻,你再上来,怕是都飞不起来。现在风正好,不会撞山的。”
离开地面的不真实感让梁辉不由自主四下张望,那几张担忧面孔——有他以往结识,在这边旅游遇到的朋友们。还有几个在军工企业工作的朋友,还有些初高中的同学。其中一人抱着他的“遗箱”。
他们年纪都相对年轻,和梁辉结识好些年,能理解他的冒险决意。梁辉没有托付汇勉斋里面那些手眼通天的叔叔伯伯们,他们应该都会像岳长风似的千方百计阻挠他。这就是代沟。
梁辉觉得身体轻盈,表情如释重负,心也跟着飘起来。他终于要开始做这件事了。不惜一切代价。到时候回来,该拘该认罚都悉听尊便。
他并没有把那份和范乾津假偶合同放在遗箱里,毕竟那合同不包含任何继承或转移的东西——如果自己回不来,范乾津直到做手术前,状态都会比较糟糕,自己真是对不住他。他在那遗箱里给范乾津留了点别的东西,上面写着转交的联系方式。
梁辉隐隐觉得,从高空俯瞰的时候,恍惚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把一些烂摊子留给范乾津。他去和什么同归于尽。很想回来,却也做好回不来的准备。范乾津无辜受牵连,可梁辉没有办法。他在所不惜,那几个害他父亲的人,不放他们一丝一毫的生路。如果不把这份仇恨的血泪彻底呕干,他会控制不住发疯,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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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球渐渐升入云层,每一千米温度下降6度,上面已经飘雪了。高峰吹来的飞雪如细沙飘散在梁辉眉宇间,就像比他现在年龄大了十载——三十一岁,是梁辉上辈子生命终结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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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刚从喀什机场出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范乾津同学吗?我叫钟国祝,是梁辉那边的长辈。”
范乾津在电话里致意:“钟先生幸会,我听过您的名字。”
钟国祝也是个大老板,和梁远星交情不错。范乾津上次听梁辉说,钟国祝在上交所给梁辉爸爸处理身后的股票债券。上辈子这位钟老板是宇派的大股东之一,多次高位增持,增强外界对宇派信心。最后资金链崩断时损失十几亿。
上辈子,范乾津曾在股东大会上见过他,但既然是梁辉那边的人,自己也不会主动结交。
范乾津想起梁辉在高速路泥石流出事时候,梁辉爸爸也是直接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当时自己以为是梁辉给他爸说过。现在这位钟先生打电话过来,范乾津便想,梁辉这么喜欢在他家的重要长辈面前提自己?
然而钟国祝却道:“小范同学,梁辉从没在他爸爸和我面前提你,但我们其实注意你很久了。从当时梁辉做智能项目的调查时,拜托了他爸爸的一位老战友去C省调查你的线索,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你是C省当年做万川融的范家后人。你在金融大学里也是很优秀的孩子。梁辉和你结交朋友,他爸爸很欣慰。”
范乾津一惊,暗忖:原来并不是梁辉说了,而是这些长辈会密切关注梁辉周遭动向。
梁辉那个教育方法奇葩的父亲,是用这种别扭方式去关怀他吗?
“钟叔叔,梁辉似乎要追那几个仇人给他父亲复仇,挺危险的。”
钟国祝道:“所以我打电话给你。小范同学,我刚才跟徐校长通话,她说你也去了喀什。好孩子,难为你这么有义气。现在的小孩像你这样的可不多了。你别跟他一样不回消息。叔叔在这里拜托你了。要是你能把梁辉带回来,叔叔欠你一个人情。要是他也出了什么事,泉下我怎么向他爸爸交代。”
“岂敢。”范乾津沉声道,“钟叔叔不必客气,我是梁辉朋友,也有必须……”他斟酌用词,“……必须仰仗梁辉的某件事。不希望他遇险。”
钟国祝暗想,以梁辉的能耐,有同学仰仗他也正常。他权当范乾津在梁辉身上押注了不少资本,无论是财务或友情。
“那孩子脾气急躁,固执又独断,认定的事情就自己埋头闯,谁也不商量。”钟国祝无奈道,“一小时前,中塔边境的卡拉苏口岸传来消息,他已经坐热气球飞过萨雷阔勒岭了。咱们的战斗机吓他,他都不回来。”
从北京到喀什的飞机要五小时,范乾津未通音讯,才得知此事,冒起冷汗:“战斗机怎么吓他?”
“盘绕、鸣叫、示威。”钟国祝语调生气:“边防口岸一线负责人很不高兴,说那小子在热气球篮边挂着一面几米长的五星红旗,风大全部展开。战斗机眼睁睁看着,不能真打,又吓不住他。下面口岸又有他那几个驴友扯着说事,直把他说得比那窦娥还凄惨。刚好东风气流刮得厉害,竟真的叫他从那山口飞出去了。他也是狗.屎运,什么障碍都没撞——”
那场面细想很危险,范乾津也生气梁辉的任性妄为,却又不禁有一丝暗服,自忖:别说自己事到临头有没有面对战斗机仍要出境的胆量,他就没能操纵热气球的运动能力。这世上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靠头脑聪明就做得到的。范乾津一边想,如果是他自己,还有更好的复仇方式吗?
将心比心,如果蓦然知悉当年父母死亡是有人动手脚,真凶即将越境潜逃,他也会像梁辉般不顾一切去追击吗?理智告诉范乾津当然不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真的能按兵不动?尤其是在他已经不再弱小,手上稍微有些渠道力量的情况下。他习惯万事周全,可是有些突发情况容不得周全,他又该如何抉择?
旁观者清,但范乾津暗生梁辉的气,却又夹杂一丝钦佩。
钟国祝给了范乾津几个电话号码:“这几个人是我老朋友,熟悉疆西情况,都不是钱买得动的。你可以叫他们带你过去,有危险情况也帮得上忙。”
范乾津道:“梁辉两小时前出了境,我刚出喀什机场,赶去卡拉苏口岸最快也要几小时,我也没准备什么热气球。塔吉克斯坦的签证来不及。我想了个主意……”
钟国祝这时候也正好说:“我有个主意。”待得听得和范乾津同时说,便在电话里问,“你准备如何?”
范乾津道:“我不去卡拉苏口岸,我去红其拉甫口岸,也就相隔一百多公里。那边是巴基斯坦,虽然现在旅游不能落地签了,但商务可以落地签。我觉得梁辉有机会也会折到那边去的。我先去找到他大姨帮忙……”
钟国祝意味深长:“如果刘盈风不愿帮忙呢?”
范乾津道:“视情况行动,我打听一下情况,总之从巴基斯坦那边去塔吉克斯坦容易得多……”
身为“外籍”,从巴基斯坦离境,只要不带违规物品,人家当然不会阻拦。
至于“入境”塔吉克斯坦那个政府军都自顾不暇的区域,有太多空子可以钻。同理临近的几个小国。
只要从中国疆西那世上最严密的边防线里出来,进入中亚混乱多灾的,政府军与反政府军,以及西方霸权主义国际势力,多方天天掐架的动荡地区——只要不怕死,甚至可以来回横穿。
钟国祝道:“我本来也想的也是这主意,你果然很了解梁辉,也够胆色。”
范乾津心想也不算特别了解,是今早听岳长风说了情况之后推测出来的。塔吉克斯坦乱得很,梁辉孤身飞过去变数太大,如果想获得稳定支援,定要折向南边几百公里,他大姨在巴基斯坦的大使馆中做事。
够胆色?范乾津苦涩想:我只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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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国祝又问:“商务落地签?你有生意在那边?还是你准备找谁合作?”
范乾津只含糊道:“家里面从前在那边有点来往。”
钟国祝便也不多问,毕竟十几年前万川融做得那么大,谁知道范家是不是有故交呢?他只是略微奇怪:C省在中南部,这业务范围扩展到西边省份乃至中亚也太手眼通天了。钟国祝在西部经营多年都没听说过,不过人家有别的渠道也未可知。
钟国祝怅然叹了口气,和西部集团输送利益的西部发展农村银行和西部博.彩投资公司,网点倒是遍布疆西以及巴基斯坦。但梁辉和他心里膈应得很,都抵死不肯再合作。
“小范,等这回事情了结。你的那个公司,就是梁辉退出的那个,叫宇派的是。我给你弄几亿进去。”
范乾津连忙推辞:“钟叔叔不用这么客气。”
“就当我要赚钱,在商言商。”高科技公司前期烧钱太厉害,没人会拒绝投资,钟国祝爽快给“谢礼”,希望范乾津能高兴。
范乾津想了想:“钟叔叔如果想加入,AB轮我们自然会给您看招股说明书。您要谢我,也不一定拿钱进宇派。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万川融,我要把它重新做起来的。”
钟国祝一怔,继而笑道:“好,有志气。到时候就给你的万川融。”
范乾津轻声道:“钟叔叔不要轻易答应,等这回事情结束,您还愿意和我来往的话,再谈不迟。”他说完了这句略有些奇怪的话,挂掉了电话。
钟国祝也若有所思。“万川融”……他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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