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水后背密密麻麻爬起冷汗。
他伸出一根手指, 缓缓推开悬在面前的狐狸尾巴尖,僵硬地转头回身。
身后人……或者说魂魄, 玄衣纁裳,头顶通天冠,目似鹰隼地盯着他,神色十分不善。
林稚水:有杀气!
少年连咳嗽都不敢咳嗽一声,眼角微垂,睫毛浅浅地投下月牙弯影,看上去可怜又可乖,“参见陛下。”
始皇帝冷笑:“来,说一说, 朕的双手按在谁的酥|胸上?”
林稚水讪笑:“我的酥|胸!我的酥|胸!”
“你?”始皇陛下轻飘飘瞥过来,“比朕履底石板还平,好意思自称酥|胸?”
林稚水眼也不多眨一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姿态放得极低。
——谁叫他把小黄文念到正主面前了呢?
始皇帝“呵”一声, “朕见你语出流利,是背诵?还是现编?”
林稚水眼皮一跳:“背诵。”
轰隆隆——
外羡门拉起, 中羡门打开, 内羡门打开,进入地宫的道路畅通无阻。
车轮子滚动, 彩色御官俑驾驶铜车马自地宫中出来, 停在他们稍后的地方,为实用车大小。
秦始皇甩手, 窄袖也猎出振响。妖族太子应声而变, 体型缩小为幼犬大小的狐狸,尾巴亦收作一条,蔫巴巴趴在地上,金瞳里满是不甘。
始皇帝入了安车后室, 御官俑跪坐前室,没有对林稚水与妖族太子投来任何一瞥,神色恭谨地驾车入陵。
车马经过林稚水跟前,车窗打开,始皇帝睨了林稚水一眼,又将窗口闭合,阴影缓慢遮盖全室,使始皇神色难以辨清。
林稚水一时也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只看着车马沉入暗室中,心一横,掐住妖族太子后颈的皮毛,小跑跟了上去。外羡门就擦着他后脚跟落下。
安车车厢内,始皇帝哼了一声,“还算机灵。”
随着车架驶过,前后长明灯一盏盏自行点亮,林稚水走在后头,只怕没能跟上,也就不敢花费心神去观察始皇陵的具体样貌。
被他拎在手中,四肢悬空的狐妖试图回头去咬那只可恨的手腕,多番尝试未果后,厌厌垂了脑袋,不再做如此不雅观的动作。
林稚水瞟了一眼妖族太子,颇有些风水轮流转地敲了下他脑袋:“安分点。”
太子身体一僵,磨牙声响起:“人族,你是不是以为孤就不敢杀你了?”
林稚水微笑:“我知道,太子殿下肯定敢,您可以试一试——用我一命,换妖族太子一命,也值得。”
毕竟他怎么也算人族,而秦始皇为人自负傲慢,放他进来就是给予庇护了,倘若这种情况下还让他被杀死,秦始皇只会愤怒于狐妖挑衅他尊严,将其五马分尸都有可能。
妖族太子似乎也了解始皇帝的性格,当下阖了眼,忍一时之气。
林稚水没了解过始皇陵的具体构造,更不确定这边的陵寝和华夏那边的始皇陵是否有不同之处,便不清楚自己跟去了哪里,只粗粗分辨出这里应当是秦始皇处理政务的地方。
始皇帝跽坐几案后,光影在他玄衣上晃动。
林稚水刚踏进去,就有兵马俑拎着一笼子,从他手里接过狐妖,往笼中一关。
妖族太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双眼茫然盯着笼杆,直到咔哒锁响,才从喉咙里挤出兽类愤怒的嘶吼声。
“聒噪。”始皇帝轻描淡写地一说,兵马俑就把手指伸进去,极有技巧地拿东西堵了妖族太子的嘴。那根手指也被狐妖锋利的兽齿一口咬掉,然而从笼子里出来后,余下的半截手指又立刻复原了。
“区区狐妖。”始皇帝漫不经心地把玩桌上铜笔,“也敢称孤道寡?”
妖族太子浑身毛不受控制地炸起,更令他近乎绝望的是,他很明白,对方根本没有针对他,只不过是风轻云淡地述说了一个在对方心里的认知。
这就是……父皇口中的始皇帝嬴政吗?
秦始皇没有给妖族太子哪怕一个眼神,只是淡淡地看着林稚水:“默出来。”
默出来?默什……林稚水心跳一快,牙酸地应了一声:“是。”
兵马俑奉上竹木简和刻刀,林稚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一枚竹木简只能刻五十个字,那本十万字的小黄文,要刻到什么时候?!
更别提,那文章肉香四溢,就是作者用来为肉而肉的,给始皇帝看这个,他真的不会默写完毕后,被腰斩弃市吗?
听说秦朝男子在六尺五寸以下,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他现在砍了腿还来得及吗?
林稚水战战兢兢,兢兢战战地从头开始刻,根本不敢提,明明有铜笔,为什么要他用刀刻。
看着刀下的淫词秽语,林稚水简直恨不得回到过去,把当时抱着猎奇心态看完的自己掐死在沙发上。
林稚水刻一枚,始皇帝看一枚,林稚水刻了三五枚后,偷偷抬眼去瞄,嬴政垂眸凝看,没再出现始皇陵前那么大的情绪波动,眉眼平静,喜怒莫辨。
察觉到林稚水的视线,他抬起眼,微微一挑眉:“刻完了?”
林稚水猛一低头,继续老老实实刻字。
十万字,两千枚竹木简,刻到后头,林稚水手都快握不住刻刀了,全凭着一股毅力将其刻完。
始皇帝:“完了?”
林稚水谨慎地:“刻完了。”
“想要朕不追责你的冒犯?”
林稚水飞快地点头。
“可以。”始皇帝让兵马俑把两千枚竹木简全搬到林稚水面前,“去人族的郡县里念它们,什么时候赚够一镒黄金,什么时候回来。”
林稚水:“啊?这……这是不是不太好?太破坏您的形象了。”
嬴政似笑非笑:“你好好看看。”
林稚水心脏狂跳不止,低头看去,也巧,随手翻的那枚,正是他给秦始皇念的那一段。
现在,上面写着——
“林稚水的双手,欲罢不能地按在妖族太子九辞的酥|胸上。”
妖族太子猛地抬头,爪子在笼底嘎吱摩擦出刺耳噪音。
“啪嗒——”竹木简摔在了其他竹木简上。
林稚水的颈骨比生锈的机械还要卡顿地令脑袋抬起来,双眼呆滞望着嬴政。
始皇帝貌似友好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林稚水僵硬地摇头,不死心继续翻看,然而老天并没有垂怜他,通篇全是“林稚水对妖族太子”怎么怎么样。
整个过程中,真·妖族太子拿爪子刮蹭铁笼子,一刻不停。假如他此刻能说话,必然是要骂——
“关我屁事!”
“关我屁事!”
“关我屁事!”
林稚水再次艰难地抬起头:“陛下,换头文学……不……太……好……”
陛下“哦?”了一声,心平气和地:“大可让写书的人来找朕,朕亲自对他——”
“赔、礼、道、歉!”
所以,这就是林稚水现在站在人族某个人口流量大的城市的天桥下的原因。
人来人往,有几个人经过时,好奇地打量他们——这古里古怪的一行人。
五月暖醺,少年只着了一件看似是里衣的衣物,未免太奔放。而他旁边两个人,又是完全相反,居然头顶俑人的假头,光扫一眼,就感觉内里闷热。几人脚边是一个铁笼子,白毛狐狸心如死灰趴在笼子里,底盘沟沟洼洼,足以看出它挣扎之激烈。
林稚水嘴巴张了好几次,也没能开得了口。出了始皇陵后,竟可以伪装成人的兵马俑小声地提醒:“公子,再不开始,就到晚食的点了。”
晚饭时候,人更多——赶着回家吃饭的,出门吃饭的。还不如称现在先把口开了,至少等会人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不至于羞耻,说不定还可以多赚些钱。
“你说得对……”林稚水抬手揉了揉脸,“不过,我不是诸侯子,称不得公子。”
兵马俑只是笑而不语。
林稚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兵马俑,心一横,以迅雷之势双手揪着他的假俑头,用力一掀下来,再飞快戴到自己头上。
很好,虽然闷热,但是能完美的挡住脸!
对不住了,兵马俑兄弟,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始皇帝晚年沉迷求仙问道,都不自称“朕”,改自称“真人”了,想来上行下效,你们肯定也清楚这句至理名言。
挡住脸,林稚水就敢说了,只听他把从包公那里借来的惊堂木往天桥桥柱上一拍,响声引来路人目光。
“话说,妖族有太子,名九辞,自幼便是姿容甚美,貌若好女……”
兵马俑化身的秀气小哥嘴巴微张,似乎是没想到林稚水能如此不要脸,眼见着好奇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哥抬手把脸死死一捂,蹲到地上去。
老实说,他也觉得陛下这一出太损了,杀敌一千,自……哦,旁人损八百。
林稚水:“……只见那儒生林稚水威猛无比,长|枪直入,直捣黄龙,溅得牡丹盛开,露湿花娇……”
是的,原文还为了配合时代背景,肉写得文绉绉的,配上始皇帝和胡亥的名字,真是雷得人图脚抠出秦始皇陵,又爽得头皮发麻,直让人雷得哪怕外焦里嫩,也忍不住往下面看。
俗称,作死。
百姓们哪里听过那么刺激的讲书,纷纷停下来,围成一团叫好:“好!再多说一些!”
铜板叮叮当当往碗里扔。
林稚水伸手用力压着假头的顶,就怕一不小心掉了。
没事,没事。林稚水安慰自己:还有比自己更惨的,毕竟人族人口多,林稚水这个名字,谁也不清楚有没有撞名,到时候哪怕有认识的人调侃,咬死是同名同姓就行。妖族太子就不一样了,毕竟,妖族就一个太子。
听着听着,还有人问:“说书的,你带来的狐狸怎么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林稚水:“……他大概听得羞愤欲死。”
问话的人乐了:“说得好像你的狐狸听得懂人话一样。”
林稚水:“呵呵。”
他一掐手背,“看官们,我们继续,接下来的情节是……”
早点赚足一镒金,早点结束。
酒楼二楼,始皇帝好整以暇坐着,边斟酒边观赏下面的情况,偶尔心情好了,摸出一枚铜钱,往楼下一扔,正扔进装钱的碗里。
林稚水:“……”他默默抬头,假头也不清楚是什么黑科技,能让他清晰地望见始皇帝黑色的衣边——英魂平时是魂体,有需要时,也能伪装成人。“……多谢这位看官赏赐。”
说得口干舌燥,碗里赏钱都满了,林稚水拱拱手,把惊堂木一拍,“今日先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林稚水依旧没有把假头还给兵马俑小哥,顶着它招摇进酒楼,将满满一碗钱举给秦始皇看,隐去称呼:“……这是今天的收益!”
不得不说,不管在哪个时代,这种带颜色的东西,都是最容易赚钱的——只要你能豁出去脸不要。
这么看来,一镒金,很快的嘛。
嬴政瞅着林稚水嘚瑟的样子,“嗯,朕知道了。”那双执笔能铁血镇山河的手,大拇指压着碗沿,其余四指拖着碗底,轻轻松就把碗拿过来,把有铜板有碎银子的财物全倒在桌面上,还回去一个空碗,“继续。”
林稚水瞪大眼:“那是我……”
始皇帝眉骨一压:“哦?是你什么?”
想起那篇父子双性文,林稚水耷拉脑袋:“没什么。”反正钱是算在一镒金里的。
捧着空碗,欲哭无泪地继续去说书了。
这一次没说几句,就有一群捕快压着朴刀过来,打量了林稚水等人好几眼,“就是你们在这里当街念黄文,侮辱读书人的?”
林稚水倔强地:“林稚水是假的读书人,文章里的人物,能算侮辱吗!”
捕快拇指一顶,朴刀出鞘,“文章里的人物怎么了?那么多行业,你偏偏就选了这一个——侮辱读书人!抓起来!”
“跑!”林稚水抱起命根子——有几枚新赏钱的碗,拔腿就跑。
完好无损那个兵马俑好心带起妖族太子一起跑,太子好生生趴笼子里的,一跑动后,从笼子东滚到笼子西。
妖族太子:“……”他又想骂脏话了。
另外那个兵马俑小哥依旧用双手捂住脸,只露出指缝看路。
捕快们在后面追:“抓住他们!”
楼上,始皇帝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拢起桌面的钱,让身边的兵马俑侍从收起来,脚步平缓地下了楼。
林稚水这段时间辗转于各个城镇间说书,经常没讲多久就被当地的捕快们追捕,坚持了七天,才终于弄够了一镒金。这中间还不算买发带、外袍、鞋袜,以及用去寄信回去报平安的钱,毕竟他没有养龙雀。
始皇帝点了点头,“不错,朕还以为你中途会跑了。”
林稚水:“……因为确实是我不对。”
尽管事出有因,可是不对就是不对,始皇帝都被他气活了,足以判断出对方的愤怒程度,他犯了错,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嬴政不置可否。
却在那一瞬间,举世皆动。
始皇陵内,以水银所为的百川、大海先亮了起来。
外面,江河大海一息一浪,仿佛连风拂过时都绷断了掉进水浪里,将其填得更加汹涌澎湃。
打渔的渔夫,出海的水手,都以为自己要葬身鱼腹,惊惧之后却发现,海浪虽凶,面对船只时却仿佛被驯服的猛兽,露出獠牙不过是为了用舌头亲热地舔脸。
但是对于妖族来说,那些水波就极其不友好了。它们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将近水的妖族都拖进了水里,只有本来才会水的妖族逃过一劫。
然后,是代表山川的壁画,翠绿色蔓延,仿佛春风吹暖大地。
一处山林里,虎妖嬉笑追逐着衣衫褴褛的人,抓住了就咬下一口肉,然后再放他跑。听着那人凄厉的声音,看着那人逐渐绝望的表情,虎妖哈哈大笑。
壁画某处亮起,外界,树上葛藤仿佛只是和风摇摆,然而,当虎妖追逐猎物至树下时,葛藤倏地缠向他脖颈,将其慢慢往上拉吊。
虎妖瞠目,脸色涨红,双掌扯着脖子上的葛藤,然而此物本就割不尽,药不死,不论虎妖如何扑腾,葛藤依然死缠他脖颈,人族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愣愣望着虎妖从挣扎到力竭,绷起的青筋慢慢平复,四肢逐渐耷下去,陡然一晃后,全软成棉花。
虎妖没气了。
人族怔了怔,靠着树干又哭又笑,“谢谢,谢谢。”
墓顶镶着的夜明珠,象征日月星辰的夜明珠,更添明亮,颜色渐渐刺目。
林稚水又一次见到了文曲星,星光恍惚间凝结成雾气,林稚水吸了一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脑子更加灵活了,以往某些不太明了的点,在文曲星的帮助下,豁然贯通。
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星光雾气,有幸吸到的读书人欣喜若狂,有的更是忍不住赤足披发,在山野中狂走,抒发内心喜悦。
而妖族的妖吸到这些雾气后,却是爆体而亡。
文曲星是天下的文曲星没错,它没有种族偏见,但是,秦始皇是人族的皇,由他引动的星辰自然会对人族更有优待。
*
金光县,陆县令正在县衙批改文件,同时担忧林稚水的现况——也不知道人是否平安,哪怕平安了,也不清楚他有没有传信回来的机会。
陆县令一抬眼,就看到亲儿子踌躇不决地站在门外,“臭小子,磨磨蹭蹭是想要做什么?”
陆嘉吉沉默不言,脸上露出犹豫。
陆县令将笔一搁:“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陆嘉吉嘟囔:“我这不是不想你太劳累,再添一件事吗。”他快步进去,拉起亲爹的胳膊:“走,走,县外出事了!”
陆县令跟着他去看,县外的路不如县里是铺满石板的,原本的黄土大路依然是黄土大路,不过,路面透现两条木材,铺设得非常长,直通远方,两条木材中间,还横设一节又一节的短木头,望着奇怪。
这些都是若隐若现的,拿手去摸,没有实处。
陆嘉吉迷惑:“这都什么……爹?”他侧头,就看到陆县令激动得双手直抖。
“文同书……车同轨……这是车同轨啊!!!”
陆嘉吉略一思索,大惊:“始皇帝?!”
陆县令眼中闪烁泪光,重重点头。
陆嘉吉:“……爹,你崇拜始皇帝?我怎么不知道?”
虽然始皇帝的东西冒出来是很让人震撼,可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陆县令拿袖角掖了掖眼角,轻轻摇头:“你不懂。”
他哪里是崇拜始皇帝啊,他只是想起秦朝,那个朝代,所有妖族都只能夹起尾巴做妖,谁敢吃人?哪怕只是说一下,过过嘴瘾,都会被同为妖的亲族推出去,不让对方口无遮拦祸害全族。
当时始皇帝只听得天机一句“亡秦者,狐也”,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以除后患,若不是少部分妖族躲得秦人都没法找出来,只怕那时候,妖就该灭族了。
陆嘉吉:“我确实不懂,我还不懂最近到底怎么了,又是青莲剑仙,又是始皇帝,这些死去的先辈,怎么全冒出来了?”
陆县令也弄不明白,但是他隐约可以猜到:“或许,人族大兴要来了。”
妖皇宫中,妖皇感知到动静,金眸望向始皇陵方向,神态凝重:“嬴、政。”
他居然没有死?!
突然,妖瞳一疼,眼角淌出血泪,顺着鼻翼流下。
圣女眸光微颤:“父皇?”
妖皇摆摆手:“没事。那家伙还是如此霸道,不就是看他两眼吗。”
*
除去轨道,林稚水还看到空中虚现一条道路,平坦笔直,道宽五十步,每三丈栽一棵树,路启之地,是一辆战车,“秦”旗随风飞舞。
“驰道!”
嬴政径直拎着铁笼上了车,兵马俑小哥拦住林稚水,笑容清朗:“公子,请回宫中。”
林稚水愣了愣,也没多想,转身回去秦始皇陵。
驰道直通万妖城,战车疾驰而去,光明正大位于妖皇宫上空。
先是有重物从高空被抛下,随即,一道沉稳浑厚的声音响起:“九盖,不出来见见老朋友吗。”
妖皇指尖动了动。
那个被扔出来的重物,明显是他付以重任的儿子,然而,此刻却四肢瘫软地趴在铁笼子里,宛若被人肆意观赏的珍兽。
圣女脑子一片混沌:“……哥哥?”她也不管前面是不是敌人,毫不犹豫地跑出去,到了铁笼子前也没有遭受攻击。
嬴政一丝眼神也没有扔给她,只从大开的门扉,远望妖皇:“你现在可真是狼狈。”
圣女下意识回望妖皇,秀眉蹙起。她天生聪慧,只是这一句话,就令她回想起过往与妖皇相处时,一切细枝末节上的不对劲。
……父皇,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人族以“大闹天宫”战文相迫?那纵然是一道威胁,可是,他们难道还能举着战文,天涯海角去追一头以速度见长的狐妖吗?
妖皇从大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前,抬眼看着他笑:“比不得你,我的皇朝仍在,你的大秦呢,你的秦军呢,竟然要为君者亲自到敌军大营来实施警告?”
嬴政眉头不动,把手一抬,一柄刻画日月山河的古朴铜剑悬浮天际,剑尖遥指妖皇。
九盖脸皮一抽,失声:“人道圣剑!如今分明另有人皇,你为什么还能将它召出来!”
嬴政神色平平,仿佛这对他来说,并非值得一提的事。
倒是替他驾车的御官俑早已不满妖皇嘲笑大秦已灭的话,闻此话,极为自豪地:“因为吾等陛下为始皇帝,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任哪一代人皇在位,都需要承认吾陛下的位置。”
妖皇嗤笑:“那也是死了。”
随着一声沉鸣,那柄剑便是此时骤然穿过妖皇腹部,诡异地,没有血,也没有大洞,妖皇却脸色一白。他身后的妖皇宫,却是裂成两半,又奇特地没有倒塌,仿佛中间裂痕是画师大作。
人道圣剑亦消散无踪。
嬴政平和地:“九盖,管好你家狐狸崽子,再有下次,在人族地界撒野,追杀吾族之人,朕便将他抽皮扒筋,挂于杆上曝晒三年。”
青铜马也嘶鸣,载着始皇帝回归陵墓。
圣女把兄长放出来,抱着小狐狸来到妖皇面前:“父皇,您没事?”
妖皇摇摇头。
圣女又问:“那,人族那位始皇帝……”
妖皇身形微不可查地凝滞一瞬,很快恢复行动。“不必管,嬴政活不了多长时间。不然,他就不会急不可耐来警告我,而是会先蛰伏,把他的秦军重新练起,静待致命时机。”
“而且,倘若他还有时间,你兄长犯到他手里,就该没命了。”
没有时间去庇护人族,纵然是始皇帝,也需要考虑杀死妖族太子,人族所需承担的后果。
“不过……”
圣女眼波一动:“不过什么?”
妖皇顿了顿,“没什么。你的文章写得如何?”
圣女轻轻地自袖中拿出一页纸:“父皇且看。”
那文章竟有浓郁灵气,只见圣女指尖轻勾,纸页无风自动,忽现兽性黑影,恭敬伏于圣女指下。
妖皇大喜:“好好好!吾孩儿大才!文字有灵,素来是人族的专长,我们妖族不论怎么学习,皆写不出有灵气的文字,被绑过来的人族学子还说什么我们妖族没有那根筋,再学也只能学得匠气,学不出灵气。幸得天生我儿,为吾族希望!”
圣女道:“父皇,我们妖族也该有自己的文字,不能总用人族的文字……”
妖皇想到传说中仓颉造字,要窥探天地之秘,天道连劈九九八十一道神雷,摆摆手:“这个再说,反正人族的文字也挺好用的。”
圣女抿了抿唇角:“是。”
便抱着兄长回了住所,给他疗伤。
一段时间后,某段文书传入圣女耳中。
圣女:“……”
她看着妖族太子的背影,“……哥哥,你还好吗?”
太子整个身子坐在阴影里,狐狸尾巴一点活力都没有地散在地面,“还……好……”
圣女:“……”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现在心如死灰?
*
嬴政回到寝宫中,跽坐桌后,眸色沉沉,似是在思索什么。
当他回去后,各地异像也散去了。
兵马俑进来,行礼汇报:“公子来了。”
始皇抬眸。
他现在身边只有一位公子。“让他进来。”
林稚水推门进入,脱履上堂,跪坐行礼后,坦荡询问:“陛下,我需要学什么?”
陛下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乎带着一种诧异:“你就那么自信,朕会教你东西?”
“当然!”
不然,他哪里能够再次进入秦始皇陵?危机已经解除了,他也可以滚了。
“何况,您默许了兵马俑大兄称我为‘公子’。”
少年灼灼其华的笑容里,充斥着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国君称之为“公”,其子,统统称为“公子”,而等秦王一统六合,成大秦帝国后,其子再用公子相称就不合适了。
——虽说陈胜依旧称始皇帝长子“扶苏”为“公子”,却也不排除是轻蔑始皇帝,只还把他当做诸侯国君的因素。
总之,始皇儿子不好叫“公子”,随始皇学习的学生,称一声“公子”,倒也不算逾矩。
纵使李白知道此事,也并不会心里不舒服。
塾师能有很多个学生,学生自然也能拜很多位塾师。
而李白,属于林稚水的导师——这可不是大学里指导研究生的教师,而是在政治、思想、学术或某种知识上的指导者,譬如孔子之于颜回。一生仅拜一位。
“我猜,您只想当我的塾师,而非导师。您非常骄傲,认为没有人可以做您的传人。”
陛下不做痕迹地勾勾嘴角,立刻怒道:“私猜君上心思,左右,拿他下去,阬之!”
兵马俑就要拿了林稚水,林稚水依旧不紧不慢:“我闻陛下事皆决于法,我所犯之罪为非所宜言,该下狱,您阬我,是谓‘不直’。”
不直,也就是不公正,轻罪重判,或者重罪轻判,皆以此称之。
始皇帝神色莫辨:“你还研究过秦的律法?”
林稚水:“略懂略懂。”什么《云梦秦简》什么《史记》,他也翻过,“肯定不如生活在秦的人懂。”
始皇帝摆摆手,兵马俑们又站回了原地。
林稚水眼睛一亮,十分懂得顺杆子爬:“而且,您会满意我的。”
“哦?为何?”
林稚水眸光澄澈,自信得好像在说一项真理:“我聪明!记性好!文曲星也认同我!您教我,肯定能收获极大的成就感!”
——哪有老师不喜欢聪明的学生呢。
嬴政现在就很满意林稚水。
他喜欢聪明,机灵,懂得主动出击,把握机会的孩子。
“朕只说一次。”
林稚水坐直了,认真听。
“朕的要求很高,在教你的时间里,你但凡有一次达不到要求,就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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