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殇

    赵玄从骊宫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天色。

    天边黑云越积越厚,浓云翻滚着,不时传来一阵阵闷沉沉的雷声。眼见着那墨色就要狠狠的向人压下来,让人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呼吸也变得有些难受。

    这样的天气让赵玄有些不习惯。

    漠西的天很少有这样又闷又潮的时候,那里常年干旱,能下场雨都像是被神恩赐的甘霖,唯有心情愉快的,总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人这么压抑的感觉。

    赵玄不禁自嘲,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京人,竟是连上京的气候都不适应了,想来也是离开得太久了。

    今天他是自己一个人进宫的,心里有事便多在宫里盘亘了些时候。

    可一想到灵帝兴致勃勃拉着他又是下棋又是讲经的,似乎兴致比他还要高,就让他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哎呀,这是眼瞅着就要下暴雨了。”

    “可不是,咱们快着点儿走,别还没走到地儿再被淋个落汤鸡。”

    赵玄前边,正有两个小太监从一处廊道转了出来,没发现后面的人,急忙忙的边说着话,边往前面一处宫殿疾走。

    赵玄没在意,不远不近跟在后面默默的走路。

    “你说说这些个不要脸的,一个个比猴儿还精,只会在主子面前卖乖,娘娘这一出门,就来使唤咱们兄弟,合着出苦力的就是咱们,露脸的出息的从来轮不到咱俩。”

    “熬着,总是熬日子。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可是……”一个声音突然小了些:“贵妃娘娘这时候出宫,那宫门可是要落匙了,今儿个还回得来了吗?”

    “又不是没出去过,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那不是白天吗?现在什么时辰了?这要是在外边过了夜,那还得了吗?就不说这宫里的娘娘了,就是外边百姓家里,也没这个规矩……”

    “快噤声,你这个碎嘴子。当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现在皇上又不在,这些主子奴才的没了献殷勤的机会,闲的都能长蘑菇了。我也就是和你叨咕两句,这儿除了咱俩活人也就剩下鬼了。”

    后面的赵玄“鬼”挑挑眉……

    “那也甭瞎议论,忌讳。”

    “怕什么,咱可是贵妃跟前的奴才……不过,娘娘要是真犯了错……咱们是不是就得……”

    “别瞎说,娘娘怎么会犯错,童言无忌大风吹去。阿弥陀佛。”

    “哎呀你可别念佛了,现在要念无量寿,无量福,无量观,知不知道。”

    “就你懂的多,一天到晚竟折腾这些没用的。”

    “可别说这些个没用,我告诉你,现在宫里边谁不是看人下菜的主儿,以前是太后信佛,大家都念阿弥陀佛,如今是皇上信道,大家就得跟着改无量寿。还有咱们主子,你可别忘了,这后宫可连着朝廷呢,如今谁不知道朝中是沈相说了算,那骊山的两位天尊还是咱们沈相荐给陛下的,你不向着自家人,难道向着太后……”

    “哎呀,我可求求你别再瞎扯了。我知道你能,你厉害,这可行了?眼瞧着太后也要归朝了,咱们也别念佛也别念道了,依着我,都闭嘴,这样才不招祸,你可紧着点腿脚祖宗,别光顾着扯嘴炮了,眼瞧着,这大雨就该下来了。”

    到了岔道口,两个小太监疾走几步跨过了一道角门往另一个方向去远了。

    赵玄眼望着那两道背影若有所思。

    内廷的事他不感兴趣,但是道士是沈珏推荐给庆帝的他倒是第一次得了实证。

    至于这俩太监口中说的沈贵妃,他还真没什么印象,只听说是皇上有次去忠靖王府偶尔碰上了,便弄进了宫中。那时候沈珏还未成气候,这沈贵妃也只一个小小的才人,即便一举得男,也没翻起什么水花来,还是到沈珏当了左相,这沈家女才突然间水涨船高,之后这一对兄妹联手,加上忠靖王的势力,这才有了如今能与太子抗衡的实力。

    赵玄这几年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对这些事也就是听说,就说这宫里他有些人手,也不至于放在这些与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上,因此,也没十分留意。

    而如今再听来,他不免多想了几分,总觉得这些事情当中透着几分蹊跷。就是当年太后离宫都有些让人费解。

    还有庆帝突然信道,修建骊宫,性情大变,这都让人觉得迷雾重重。

    赵玄叹了口气。

    他也就是想想也就罢了。这些年他也算是看透了,什么也没有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重要。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还是自己最可靠。

    他没再去想这些事,也没多在皇宫停留,径直快步往宫门去。

    果然,还未等他走到,一道闪电伴着惊雷隆隆响起,大雨顷刻间滂沱而下。霎时,天地间便被织起了细细密密的丝网,就像是某些命定的东西,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等在宫门外的郭廷见了赵玄倒吓了一跳,这人在大雨里仍不紧不慢,仿佛有无限心事,只低了头走路,似乎对淋在身上的雨水压根没什么感觉。

    郭廷有些自责,急急忙忙从马车里拿了雨伞向赵玄跑了过去。

    “都怪我,以为下这么大雨,殿下怕是要迟些再回了。这都淋湿了怎么好?”

    赵玄摆摆手,不在意的自己打了伞。

    郭廷忍不住碎碎念:

    “要我说,殿下你真得找几个专门伺候人的来。这行军打仗那是没办法,咱们大老粗怎么折腾都好。这回来了还活得这么糙,可就没必要了,您堂堂一个世子殿下,府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这像话吗?连买个菜做个饭都是咱们军中退下的老兵,这怎么行?咱得学着享福,拼死拼活的为了啥啊,还不是为了这日子好过吗……”

    赵玄由着他啰啰嗦嗦的刮噪,嘴角微微翘起个弧度来。也不打断他,由着他扶着自己上了车,这才低低问了句:“人可送出去了?”

    郭廷这才止了话头,却是促狭的笑了起来,眉飞色舞的像是看了一场大笑话:

    “你说赵平那臭小子,还真能折腾,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锣鼓班子,让他们扮了成亲的混出去了。我们在后面亲眼瞧着的,这促狭的,要不是府里有事不能出去,他还想着自己扮个吹鼓手呢……”

    赵玄手上拿了软巾帕正擦着头脸上的雨水,闻言却突然停了手,他猛抬头,一双眼定定望向了郭廷,眼神冷凝:

    “赵平什么时候肯为了外人动这种脑子了?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郭廷一愣,手里的马鞭一顿,心里突的一颤,略一想便觉出了不对来。

    转头时,他脸上已经显出了慌张之色。

    赵玄一张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一摔帕子:

    “出城!快!”

    郭廷直接卸了车,赵玄骑了马就跑。

    郭廷也不顾这是在大街上,车也不要了,运起轻功就上了屋顶。

    此时……

    城外五百里外一处树林。

    眼前是不断涌来的黑衣人,像是从地底源源不断涌出的噩梦,脚下是一具一具年轻鲜活的尸体:周强,周壮,李怀山,绿棋,墨书,彩画,柳嚒嚒,还有那些小丫头,小小子……

    喜庆的红绸早已被鲜血染红,被刀剑劈成了碎片。车厢也早就被劈散倒在了一边。包袱散开撒了一地,女孩子的亵衣就这么大喇喇暴露在泥水里,上面一枝浅粉色的蔷薇花正开得娇艳……

    苏浅抱着为保护她而被砍伤了胳膊,如今正陷入昏迷的刘氏,背靠着一棵大树缓缓瘫在了地上。

    她本以为自己得了预警便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却不想这一刻,她还是那个梦里懦弱到只会哭泣的废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一个个的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他们还是如梦中一样,一个个的倒在了离京的路上。只不过这一次较之梦中更加凄惨。

    天上暴雨倾盆,他们就这样一个个的躺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以最屈辱的姿势离开了这个世界,前一刻明明还在和她畅想着未来天高海阔的日子,下一秒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夺去了生命。

    他们何罪之有?苏家何罪之有?爹已经身死,难道他们一群妇孺还能影响了谁人的前程吗?

    明明他们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为什么?

    苏浅张大了嘴,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继续呼吸,继续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苏浅自己也受了伤,本以为自己接受过杨师傅的指点,怎么也能派上点用场,可事实是除了比别人躲得快些,她竟是连那些黑衣人的边都沾不到。

    原来和真正的敌人对上是这种感觉。所以之前的那一次,那个人纯粹只是在逗她玩儿。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丫鬟为了护着她一个个的倒下,直到最后娘也挨了一刀……

    倾泻而下的雨水将那片血红越冲越大,仿佛徒劳的要用肥皂去洗烂泥巴。

    苏浅的眼前突然漫过一片刺眼的红雾,她只来得及扯了把那人的衣角,就见肖燃已经颓然倒在了她的脚前。

    苏浅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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