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茶叶是晚清时期中国对外出口的重头商品。林玉婵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茶叶堆集在一起。干燥的茶叶被压得很紧实, 一筐的重量至少四五十斤。

    抬竹筐,背起来,走到推车边, 蹲下,卸竹筐……

    林玉婵本以为, 自己一个大姑娘家,腆着脸混进力夫的队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几个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们对此没什么反应, 只是斜了她几眼,然后各自干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 但也没人上来找她麻烦。

    虽然自古圣人言,女人不能抛头露面,但真能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都是娇生惯养的富家闺女,属于稀缺资源。在清末的广州,街上随处可见奔波忙碌的劳动妇女, 有的还背着孩子,跟男人一样卖力气。

    而且林玉婵瘦得前不凸后不翘, 长头发往脑后一盘, 乍一看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伙子。更没人注意她了。

    力夫们面黄肌瘦, 脸上没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静止的。薄薄的肌肉盖不住凸出的骨节,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绷出青筋。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竹筐送上后背, 一节节压弯的脊梁骨清晰可见。

    走在边上,清楚地听到好几个人肚子里咕噜噜的叫。

    说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处林玉婵没见过,应当是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同一种臭味儿。

    装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头已经爬上最高的榕树顶,烤得人头皮火热。

    林玉婵跟着车,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约莫十分钟,便到了珠江江畔。只见码头参差,立着“珠江摆渡”、“香港小轮货运”之类的招牌。商铺林立,行人如云,船舶往来,路上兼走着鸡鸭鹅狗,热闹非凡。

    ……和两个世纪之后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栋雕花砌门的三层大商铺最为豪华,绣旗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德丰。

    从侧门进入后院,有人招呼:“开饭了!”

    力夫们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儿,纷纷现出期待的表情,伸着脖子凑了上去。

    桶里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还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干。

    力夫们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饱了饭,才偶尔有人用浓重的方言聊几句天,抱怨天气热。

    林玉婵饿得前胸贴后背,扒开围着木桶的几个大后背,抢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干。

    午饭管够,倒是没人跟她抢。大伙只是麻木地看她几眼。

    林玉婵找个角落蹲着,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涌入胃部,身子一阵阵发虚。

    病去如抽丝。她想:得快点健康起来。

    随后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们匆匆塞进最后几口饭,然后从院子入了个后门,便是仓库。仓库大厅被粗木架子整齐地分隔成一片片,内侧开着几扇门,偶尔有人拿着钥匙进出。那门缝里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制茶间,有炉灶、笸箩、桌椅板凳之类。

    除了林玉婵背来的那批竹筐,地上还散落着许多不同样式的竹筐、竹箱、背篓,都装着茶叶,想来是从不同茶农那里收来的。

    力夫们将茶叶统一倒入印有“德丰”字样的布袋里,然后扎上口,背起来,一个个爬上梯`子顶,钻进货架,匍匐着身子,将茶叶塞进货架最里层。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体力活,因此只是最强壮的几个力夫在爬来爬去,剩下的在底下无所事事。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伙畏高,都不上去。

    一个茶行伙计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来个人,把货摆上去啊!”

    然而力夫们就像一群绵羊,听话是听话,耍赖的时候也众口一词。

    “等黄大个儿。”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爬不了那么高。”

    力夫们歪在墙根歇着,茶行伙计骂骂咧咧,转头又看见林玉婵,更没好气。

    “谁把娘们放进来了?”他左右看看,“这谁的婆娘,赶紧领走!”

    林玉婵想也不想,答:“来干活的!”

    她几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货架上,朝下伸手。

    “陈阿福大哥,递个袋上来!”

    根据一上午的观察,她挑了个最老实,最逆来顺受的力夫。

    被点名的陈阿福懵懂地一抬头,“啊?”

    “给我递个袋!不用爬梯`子,递过来就行。”

    陈阿福顶着个忍气吞声的脸,不声不响地举起一个布袋。

    林玉婵:“上来两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陈阿福嘴唇动了动,似乎很想问“你是谁,你凭什么指挥我”,但他终究一声没吭,听话地爬了两步梯`子。

    林玉婵正好接住布袋,转身推入货架里面。她身材瘦小,动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时候,上货速度就是最快的。

    陈阿福还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婵把目光转向第二个力夫。

    “李发财大哥,把那个袋递给阿福。”

    李发财斜眼看她一眼,咕哝了几声,什么“黄大个儿”。

    林玉婵催促:“晚些大掌柜的要来,咱们起码做出个干活的样儿。”

    李发财倒是看到早间她和王全在一块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按照她的指点,递了一个布袋给陈阿福。

    长长的梯`子上,构筑了一个小小的流水线。李发财和陈阿福只需要将布袋左边转右边,不用费力爬上爬下。林玉婵在最高处拉起布袋,再搬上货架,灵活地放置得整整齐齐。

    这架梯`子的运货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几倍。

    茶行伙计觉得有趣,抬头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别的力夫未必想不出这种合作方法。但是货架和梯`子都十分狭窄,容不得一个大小伙子稳当地立在上面。只有林玉婵这种体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面来来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着劳动的间隙四处看看。

    这个货仓巨大而简陋,看起来没有什么防潮防水设施,只是一排排简单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气,茶叶易腐。就算是货仓内通风阴凉,这些茶叶也无法长期存放。

    看来这些都是短期内即将交割的货。

    一个布袋半人高,一层货架放五袋,一排两层,全仓大约二十排。

    “一天就收来几百袋茶,真是大户啊。”林玉婵默默算了一下,“他们有多少个分号?”

    忽然门口骚动。有人叫:“掌柜的来了!”

    王全终于追回了他的银子,推着那油腻腻的眼镜,前来视察仓库。

    “都给我摆整齐了!”跟身边人吆喝着吩咐,“晚上谁值班都不许偷懒!仓里的茶叶都是有数的,再丢一两,通通送你们见官!……炒茶的呢?怎么还不上工?……”

    王全检查力夫们搬运茶叶,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不同寻常的流水线,以及梯`子顶端那个灵活的瘦子,登时怒不可遏。

    “哎,你怎么在这儿?快下来!”

    林玉婵跟着力夫队伍出院子的时候,他本以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丰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声,就有千百双眼睛帮他找人。找回来再狠狠教训一番,不愁她不听话。

    谁料她不但没跑,还在兢兢业业的干活!这是唱哪出?

    林玉婵跳下梯`子,厚皮厚脸地说:“掌柜的,你问问他们,我方才扛了多少袋茶?”

    王全四处看了一眼。力夫们见掌柜的来了,都开始勤勉工作。但很显然,林玉婵这个工作小组装卸的布袋数量遥遥领先,一目了然。

    王全眉头凝成麻花,轻声命令身边小厮:“把这妹仔弄走!”

    林玉婵守着梯`子不下来,梯`子窄小又摇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倒也没人肯冒然上去捉她。

    茶行伙计中有大胆的,轻声问:“掌柜的,这女仔是谁家的?干了一上午活了,倒挺勤快。”

    王全冷冷看她一眼,再次命令:“给她弄下来!”

    林玉婵自己顺着□□跳下来,诚诚恳恳地说:“掌柜的,我可以在这儿给您运货,不要工钱。您算算这笔账,值的!”

    小凤告诉她,像她们这种买断的妹仔,到了年纪都要被主家拉去配人。至于嫁给小厮还是长工还是门口送菜的,抑或是麻雀变凤凰被主人收房,看命。

    林玉婵身在大清,底线一路下降。如果“不嫁人就死”,那还是生命诚可贵;但问题在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她已经见识过了;自己的区区十五岁年纪,要是真去全职给人“传宗接代”,那大概率活不过平均寿命。

    所以不能走这条路。她宁可出卖力气来换生存。

    她想,自己能跟别人干一样的活儿,吃的不比别人多,这么香喷喷的剩余价值,大有剥削的空间。

    资本家逐利,王全没理由不答应。

    王全却毫无资本家的觉悟,焦躁地扇扇子,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钱!德丰行里什么时候有女人干活?晦气不晦气!来人!”

    林玉婵蓦地抓住门框,抬头问:“你还是要卖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声。

    林玉婵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那好,转日人家问我为什么齐家不要我,我可就实话说……”

    王全脸色一变,“闭嘴!”

    “……是齐家少爷没钱赎青楼姑娘,他们家王掌柜揣摩上意,偷偷给少爷找来一个长得差不多的良家女。谁知少爷只是一时兴起,转头不要了,他们只好把我卖了出来——王掌柜,这话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您可得想好了怎么答。”

    王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闭嘴。十五两银子啊,摔个碗还能听响儿呢。

    况且,万一少爷回心转意呢?

    林玉婵抓住他这一点犹豫的间隙,抢着说:

    “要么您把身契给我,放我白走;要么就留我在德丰行干活。您放心,我守口如瓶,绝不出卖您和少爷。”

    王全万没想到,这个妹仔是他亲自相看、亲自买的,买的时候还胆小如鼠,哭都不敢大声;谁知病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还知道威胁他!

    茶行伙计探头探脑,小心道:“掌柜的,前台有客……”

    王全吹胡子瞪眼,无奈拔步就走。林玉婵跟在他身边。

    “掌柜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衣领和辫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想干活是?成。”他眯起眼,嘴角咧出一个阴险的笑,“但我这里可只有大男人,大伙解手都在库房后面的小巷子里……”

    林玉婵一愣,回想上午送货,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确实冲鼻一股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能跟力夫兄弟们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说着推开前台铺位的门,扬长而去。

    林玉婵咬牙切齿,一时间没辙。

    更不妙的是,中午灌的两碗稀粥,现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下一肚子水,现在好像有点无处可去。

    还没说完,先前那个水手抢着道:“长官,这是妓`女,骗了我的钱。”

    左右看看,又买一送二地指着林玉婵和苏敏官,“这是同伙!”

    长官当然相信自己人,皱着个大鼻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中国人道德感低下,你根本不能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只怕皇帝和官。”

    命令左右:“抓起来,送去他们的衙门教训。”

    送官?

    林玉婵没料到英国人会这么通情达理,不自觉看了一眼苏敏官,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地方官会秉公断案吗?

    苏敏官脸上写着三个字“你做梦”。

    他低声说:“屋后是水。你们先跑。”

    红姑对他言听计从,穿好鞋,踉跄着站起来。木兰早夹着尾巴溜了。

    林玉婵没动地方。她万分惊讶地将苏敏官打量一眼,又数了数眼前洋人兵的数量。

    “你是叶问吗?”

    苏敏官:“什么?”

    三个洋水手从不同方向欺来。他们也知道妇孺不足惧,得先收拾这个浑小子。

    其实这浑小子在中国青年当中算是发育良好的,走在街上比多数人都高。但和这些在甲板上摸爬滚打多年、吃牛肉喝牛奶、在印度开过枪、在马来流过血的英国士兵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单薄。

    林玉婵心里剧烈打鼓,小声建议:“要不你也跑……”

    说时迟,那时快,苏敏官跑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轻盈,像一片落叶那样点了一下地,转眼已身在那洋人长官之后。

    他从容地从那人腰间拔出了枪,还有工夫低头摆弄了一刻。

    英国长官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伸手去夺。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胸膛。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枪口晃晃,“然后滚蛋。”

    他说的是汉话。几个洋水手虽听不懂,但也从他的神色里猜出一二,当即愤怒地叫成一片。

    林玉婵内心已经完全空白了,满脑子都是:他还会使枪?

    她一个阅遍警匪片的枪战“老手”,刚才第一眼看到枪都快吓尿了好!

    被、被古人比下去了……

    直到感觉苏敏官在看她,她这满心凌乱突然找到一个出口,耳中重新听到洋水手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立刻会意,“他们说你没装子弹!说你吓唬人!”

    砰!!

    苏敏官朝着院中空场随意一指,炸飞了一篓子咸鱼,地面上出现一个焦黑的小坑。

    他已不知何时顺走了英国长官腰间的火`药袋。在弥漫的轻烟中竖起枪管,指尖拨动,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速度,又填了一颗弹,扣下枪栓。

    洋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像见了鬼似的,一张张脸都绿了。五颜六色的眼珠子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开珠宝店的。

    这时候咸鱼们才纷纷落地,一条鱼尾巴掉在了英国长官的鼻子尖,死而复生地跳了两跳。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然后滚蛋。”

    苏敏官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毋庸置疑,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这种填弹的速度。

    洋水手中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伸手取弹药、摸刀柄。苏敏官眼观六路,立刻调转枪头一指,那人噤若寒蝉地不敢动了。

    他重新指着那长官:“要我说第三遍吗?”

    倘若时间前进一百年,自动武器大行其道,人人都像动作大片里那样点射如风一扫一大片,这场对峙也许苏敏官并不占便宜。

    但眼下限于科技,枪支构造落后,苏敏官持着唯一一把上了膛的枪,占尽优势。

    一个英国水手率先举起胳膊,小心翼翼地用蹩脚汉语说道:“冷静,冷静。大家都冷静。”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方才趾高气扬的水手们个个蔫头耷脑地提起胳膊。那长官最后也无奈地举起手,说道:“小伙子,这似乎是一场误会。我们并不知道那位女士原来是良家夫人……你是她的丈夫,不是吗?”

    这是给自己搭台阶下,表明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不知罗敷有夫,你要是早点来就没这事儿了。

    苏敏官听那长官一口一个“虾子饼”,嘴角一撇,点点头。

    英国长官松口气,赶紧伸手:“我们不追究你的冒犯,把武器还给我。”

    林玉婵心里咚咚直跳,小声瞎出主意:“不还!咱留着这枪!”

    能在这个落后的封建社会拥有一把漂洋过海而来的洋枪,那绝对是个超级大外挂,不愁活不过大清!

    苏敏官神色依旧紧绷,目光微掠,轻轻刮了她一下,脸上依旧是“你做梦”。

    “私藏枪械是死罪。”他还是耐心给她扫盲,吩咐,“去,把他们的火`药收了来。”

    林玉婵这下闭嘴,跑到几个带枪的洋水手身边,扯下装火`药和铅弹的袋子,按苏敏官的意思,丢进茅厕里一锅咕嘟了。

    苏敏官这才唇角一勾,露出个生意场上的应酬微笑。

    “真是误会。唔好意思。”

    一队英国水手颓丧地排队离开。

    苏敏官蜷着手指,没有放松,防着他们突然反扑。对方占人数优势,若是狗急跳墙动拳头,他也没胜算。

    不过洋人貌似没有继续兴师问罪的意愿。那长官尤其懊恼,用英语粗声叱骂先前纠缠红姑的那人,让他赶紧回旅店呆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苏敏官最后将那把上了膛的枪竖起,用细杆拧入,卸掉铅弹,顺门缝丢了出去。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枚铅弹,关门上锁。

    *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够用了,不知道是该给苏少爷作揖好还是鞠躬好,最后抄起柄扫帚,特别殷勤地扫干净他脚下的咸鱼碎块。

    她尽量显得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会用枪?”

    “洋枪?”苏敏官也不经意地答,“过去家里有钱,买来玩过。”

    林玉婵震惊了。近代封建资产阶级这么前卫,给小少爷买真枪玩?

    红姑从茅厕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走了?”

    苏敏官点点头。

    红姑赶紧朝他万福,笑道:“若非敏官少爷路见不平……”

    苏敏官忽然神色一凛,提高声音道:“红姑,我今日不是白帮你,我……我要吃你烧的鱼!”

    就是死也不肯白做好事。林玉婵噗的一乐,惊吓之情去了一大半。

    苏敏官严肃地斜她一眼。

    “那还用说?我正要杀哩!”红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她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没显得多羞愤,大大方方地整理衣衫,弯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少爷,细妹仔,让你们看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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