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大清要完啦,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作者南方赤火  出了外廊,热气扑面而来。

    街角有个衣不蔽体的乞丐, 一条腿没了,姿态扭曲地趴在木板上。行人纷纷避过。

    他看到苏敏官,爬到他身边凄惨哀求:“老爷发财, 小的快饿死了……”

    苏敏官手上正拿着个桂花糖饼, 油亮喷香, 是从德丰行里带出来的。

    他绕过那乞丐, 免得被他脏手碰到衣裳, 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饼,命令林玉婵:“跟上。”

    林玉婵心下恻然,再看苏大买办那副无动于衷的德性,脸上不由得有了愤愤之意。

    苏敏官仿佛背后生眼, 看到了她的神色, 冷笑道:“没那么多好心。我一年只做一次善事。”

    林玉婵:“今年的指标被我用了?”

    “不,”他回头一笑,“你是预支明年的。”

    林玉婵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乞丐见无人搭理他,喃喃咒骂一阵, 不知何时突然变出一条腿,健步如飞地跑到巷子里去了!

    林玉婵:“……”

    再看苏敏官,顺眼了些。

    “敏官……少爷?”林玉婵看着出了王全的视线范围,试着跟他搭话,“说到这个,上次忘记叩谢救命之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林玉婵第一次见到苏少爷时, 他布衣麻履,被个诈尸鬼吓得三魂出窍,俨然一个清贫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褴褛人憔悴,杂在一群凶神恶煞的犯罪分子当中,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今日他穿了体面长衫,温文尔雅地冷着一张脸,倒颇有些“人狠话不多”的潇洒利落,在这花花大街上哪儿都能镇住场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众佝偻驼背的行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不客气。叩就免了。”苏敏官蒙上凉帽,斜看她一眼,“当初怎么没告诉我,你是德丰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慵懒,也许是疲倦,也许是被盛夏的日头晒蔫了嗓子。

    “说来话长,我是被人卖来的。”

    林玉婵不愿多说,显得自己像是诉苦。一句话带过,忽而放轻声音,说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爷。”

    苏敏官一瞬间错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婵很快说:“猜的。”

    从他的一口好英语,他对德丰行冒认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对他父亲的敬畏,还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里除名”……

    算算时间,这应该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

    他彼时年龄幼小,因此逃过一劫。

    苏敏官显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这个锋芒毕露的姑娘身上一扫,针锋相对壳碰壳,没扫出什么破绽。

    他想了想,自己给她找了原因。

    “你听说过兴瑞行?”他带着淡淡的自豪,轻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

    茶行雇工从库房走到铺面,用的是藏在屋檐底下的内部通道;林玉婵带客人走,就要绕过半条大街。

    在临近仓库大门时,林玉婵忽然驻足。

    她心里存着个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少爷,你真是买办?”

    苏敏官抬了抬眼皮,没接她的话:“你的病还没好?脚步那么虚。”

    林玉婵不被他带歪,继续说:“过去是洋商的对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愿?”

    他这回没有回避话题,很干脆地说:“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爷,”林玉婵冷不丁说,“渣甸大班来接你时,说你已失踪四日,他很恼火。可你被官府当成反贼下狱,我听那衙役说,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婵的眼神定在他脸上,观察他的反应。

    “所以,其实你在乱葬岗救我的时候,就已经从怡和洋行不辞而别了。

    “我想起来,我当时快死了,可是耳朵还听得见。我记得你说,你不打算在广州城混了,临走做件好事,给自己积点德……对了,你当时还带着褡裢。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来买茶的?”

    *

    一时间空气有点安静。苏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婵的脸,看得她有些气恼,不甘示弱地瞪他。

    许久,他才面无表情地一字字说:“你是买断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顾客。阿妹,你也许不知道,只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柜就能把你打得全身开花。”

    林玉婵心里忽地忐忑一下。他这话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反正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爷……”她赶紧见好就收,“她赶紧说:“我无聊,我多事,如果问到什么不该问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说,“你不必这么叫。”

    林玉婵惊讶:“……商名?”

    “就是行商时用的名字啦。”他见她紧张,忽然轻笑出声,“你唔知啊?”

    犹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线阴霾立刻云消雾散,林玉婵不自觉地挪开视线。

    心里后悔呀,还真被他吓到了,丢人。

    敏官告诉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寻常的名、姓、号,都会另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虽富不贵,都一心想让子孙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里常带个“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这个名字曾经在洋商中口耳相传。后来他父亲接手家业,洋商只认老牌商号,亲切地称呼这位新当家的“敏官二世”。

    巨额的家业没能传给“敏官三世”。在苏少爷的幼年记忆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别离。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带有假山花园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爱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开始上门讨债——其中一次,带走了他的亲娘,敏官二世最爱的妾。

    家业败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长大后,凭着幼时耳濡目染的生意素养,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这就叫世态炎凉。从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爷到被官府乱抓都没人保的弃儿,也就隔了十来年的时间。

    ……

    “那……你实名怎么称呼?”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

    “我……”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

    林玉婵:“咩?”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许笑!”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

    林玉婵:“……”

    大清真先进。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

    就忍,硬忍。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玉婵:“……”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

    “掌柜的?”林玉婵提醒,“留我有好处?”

    王全也不知道她在哪解决的茅厕问题,烦躁地翻开账本对账,冷哼道:“傻瓜!人家看着你稀奇,逗着玩玩,你还当真了?你懂什么叫做生意?我德丰行要是真留个女人帮工,阴气煞人,气运全漏光!”

    店面内几个伙计都笑了,轻蔑地看着林玉婵,好像看一条死皮赖脸的流浪狗。

    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忽然说:“掌柜的,做生意自然不能有女人,但咱们店里倒是还可以养个缝衣服的。你瞧我这身衫子,都破好几个口了,家里也没婆娘,到外头补还得花钱……”

    另一伙计也笑道:“掌柜的,小的们平日在店里站得累了,就想有个婆娘给揉揉腿脚——姑娘,你会捶腿吗?”

    王全拍板:“叫老二的徒弟以后不用扫地了,那都不是男人干的活,这几个月委屈他了——妹仔,以后你每天来扫地,知足了!”

    他颔首看着林玉婵,等着她感恩戴德。

    林玉婵:“我……”

    看看周围人的神态,她压住一肚子话,惜字如金地说:“可以。”

    她手里的那点“少爷要为青楼姑娘赎身,掌柜的凑趣胡闹”的筹码,分量实在有限,能让王全王掌柜对她说一个“留”字已是侥幸。真把这大资本家惹毛了,把她弄死轻而易举,就算闹到老爷那去最多也就是一顿骂。

    能摆脱瘾君子爹,能避免被卖到山沟沟里去,她已经谢天谢地,让她干啥都行。

    王全思忖片刻。他给自己找个这个烫手山芋,貌似也只能暂时怎么处理。以茶行的名义招一个扫地丫头,既不算“女人插手生意坏风水”,齐府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随后又想,十五两银子买个扫地丫头还是贵了点。等苏少爷的这笔生意做完,再找个买主把她打发出去。

    眼看林玉婵已经找到扫帚开始干活,王全又想起什么,指点:“对了,这地板上油污多,走起来脚滑,你给我想办法擦干净。柜台是上家留下来的,几十年没动了,你给好好擦擦。墙面的霉看到没有?还有货架,这两日闹曱甴,你给清理了——你手指头细,伸进给我缝里一个个的掏!”

    *

    “太特么苦了……我要去传教……”

    扛了大半天的箱子,肩膀都磨出了水泡,又在店面了弯着腰搞卫生搞到天黑,只擦了一半油污的地板。林玉婵全身散架,几乎是爬回宿舍的。

    狭小的耳房里,她像具死尸一样趴在通铺上,感觉自己每根骨头上都挂了秤砣,一寸也不能动弹。

    花钱买来的妹仔,自然要往死里用。也幸亏她脚大,否则今日腿要断了。

    路是自己选的,哭着也要走完。

    当然传教也未必有多好。今日听人闲谈,一个刚皈依的中国教徒跑到乡下去宣讲,被人乱棍打死了,凶手被乡贤联名保下,连板子都没挨。

    她记得上辈子看过一档综艺节目,让那些自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逆天改命”的富豪隐姓埋名,到贫民窟体验穷人的生活。雄心壮志的富翁们很快发现,每天超负荷体力工作之后,大脑完全麻木,只想倒头就睡,哪有心思做什么职业规划、储蓄理财……

    现在她也体会到了这种麻木的状态。她原本还在思考“做茶行包身工只是迈出第一步,要想彻底获得自由和温饱,还需要……”

    精神恍惚,什么念头都闪不动,只能复读机似的安慰自己:“又多活一天。”

    秋兰和小凤携手收工进房,脱了鞋,小凤把林玉婵的那双鞋踢得远远的。

    两人嘀嘀咕咕。

    “不是说了要把她配人吗?怎么还在这住?”

    小凤原本以为来了个无依无靠的大脚妹,可以让自己好好的欺负一下。谁知她把一切命令都当耳旁风,也不帮忙倒夜壶,也不给她洗扎脚布,宛如一个痴呆。小凤就没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姑娘,想跟她动手,无奈小脚伶仃,快走都困难,真打起来也不是她对手。

    小凤斜眼看林玉婵的床铺,道:“她不干呀。我听七太太说,老爷在佛山的田庄里有个老长工,卖了一辈子命,上个月为了保护庄稼摔断了腿。七太太心善,许诺要给他配个妹仔传宗接代。房里的那几个舍不得遣走,正好来个新的,配给那长工正好,人家也不嫌弃她的脚——谁知她死活不愿,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呢。”

    她的声音有点大,秋兰不免尴尬,朝林玉婵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秋兰也忍不住附和小凤,轻声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不是盼着做够了年份,能出去嫁人生仔,好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乐意,那是一时糊涂,过阵子就会想通……”

    小凤恍然大悟:“我听说了。她不知怎么攀上王掌柜,跑到老爷的商铺里扫地……哦不,不是扫地,什么都做!”

    瞟一眼林玉婵悬在床板外的脚丫,夸张地表示惊讶:“就她那么大脚板,谁看得上呀!你说,她不安安心心留在府里,非要往商铺那种男人成堆的地方凑,是个什么意思?”

    林玉婵本来装睡。她觉得小凤她们裹个小脚,这辈子已经算是残疾,自己一个健康人不妨让着点儿,反正小凤也就是过过嘴瘾,给自己卑微的地位找一点优越感。

    但这丫头舌头太长,扰她休息。

    她打起精神,翻身起来烧水喝。水滚后,丢一撮茶叶,托腮等着。

    她被王全吆来喝去的清理卫生。货架的角落里有不少洒出来的茶叶渣,她捡些干净的,不声不响的据为己有,没一点心理负担。

    广东人喜饮茶,从高官到泥腿子都能一天喝几杯。至于干粗活的妹仔,每天只能分几碗刷锅水一般的劣质茶水,用来提神。

    而德丰茶行出售的茶叶是上品中的上品,虽然只是陈年旧渣,但也是渣渣中的王者,一时间满屋清香。

    秋兰很快闻到了香气,讶异道:“好香的茶!”

    林玉婵大大方方:“秋兰姐,你来喝。”

    秋兰扭捏了一下,禁不住那香气诱惑,舀了一碗,喝一大口。

    “这是洋人才喝得起的茶!”

    小凤使劲嗅了嗅鼻子,拧着眉毛,喝道:“她又在挑拨离间!秋兰,不许喝!谁知道她在里面放了什么料!——啊,是了,她偷茶叶!她偷老爷家的茶叶!”

    林玉婵吹着茶汤,面不改色:“王掌柜赏的。”

    反正小凤出不得府,也没机会确认。

    林玉婵笑眯眯邀请:“小凤姐,你也来喝点茶?”

    小凤一怔,想说“谁要你的破茶”,没说出来。

    德丰行的茶叶金贵,妹仔们互相吵架的时候,经常会骂人身价贱,“你才值老爷几两茶?”

    这喝上一口,得值一顿饭?大脚妹也真财大气粗!

    而且说是“王掌柜赏的”。小凤虽然不信,但万一是真的呢,等于她就有靠山了。

    两相结合,小凤对这个大脚妹,忽然失去了欺负她的兴趣。

    正犹豫,林玉婵又笑道:“你箱子里的吃食太油了,放冷了又腻,喝点茶解腻,别客气。”

    小凤没听完半句,雷劈了似的跳起来,心咚咚跳,下意识挡在自己的衣箱前面。

    “你……你说什……你点知……”

    林玉婵观察了这么多天,发现小凤虽然明着嫌弃别人嘴馋,但她自己每日都会从厨房搜刮剩饭剩菜,用油纸包着,藏在衣摆下面带回来,夜里饿了时,和秋兰分着当夜宵。

    就藏在她床头的衣箱里。

    这当然算偷吃。主人家的剩饭,只有赏赐了奴婢才能享用。但有时太太们不愿意赏太多——还得喂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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