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德丰行里鸡飞狗跳, 先是巡抚大人来打秋风,后有海关洋人来突击查税,店面里的生意完全停了, 早早就挂了歇业牌。直到日头西落,伙计们还在忙着把货架、柜台什么的复位, 打扫官老爷和随从们留下的垃圾。
可后面仓库里的工作还没停, 新收的几百担新鲜武夷山茶叶,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炒制和加工。
当然, 没有掌柜的监管催促,干活的也悠闲自在。直到一天快结束,起身伸懒腰的时候, 才发现小窗外面有个戴风帽的人影,正踮着脚往里探头探脑。
炒茶师傅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狐朋狗友, 来叫他收工后去喝酒赌钱的。走近了一招呼,才发现不认识。
那人身材笔挺, 帽檐压得低低的, 穿一双轻便软鞋, 没露脸。
见有人察觉, 他迅速走了, 没让人追上。
炒茶师傅想起掌柜的最近吩咐“严防生人”, 不敢怠慢, 赶紧汇报, 也显得自己这一天干得尽忠尽职。
王全听完汇报, 脸色一黑, 太阳穴一阵抽动,亲自闯进厨房,把他那位新收的妹仔学徒拎了出来。
林玉婵举着半个鸡腿, 脱口道:“空口无凭,戴风帽的人多了,未必是那个苏少爷啊!”
可这话说得却无底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苏敏官明知德丰行的炒茶秘方是机密,却不依不饶地提出要参观,并且以“不追究烧焦茶叶”为交换,从她这里套出了炒茶作坊的破绽所在。
今日,作坊外面就出现了形迹可疑的生人。苏敏官自然是头号嫌疑犯。
林玉婵向他告知了炒茶作坊的工作规律,或多或少也算“同谋”,当然要替他遮掩,否则岂不是把自己也卖了。
王全明显不信任这个新收的女学徒,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鸡腿丢回盘子里,冷冷地说:“你再想想。上次见到那个姓苏的,他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止?你若是刻意隐瞒……哼,别忘了你是卖了身的奴,以下欺上,信不信我丢你进珠江!你再想想!”
林玉婵赶紧做出害怕的神色,抽空偷过鸡腿,又咬一口,含含糊糊说:“好好,我想想……”
她咽下一口鸡肉,伸手摸到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是苏敏官从洋枪上拆下来的铅弹,他大概也没空处理,顺手丢给她玩,把她当个好奇宝宝熊孩子似的。
托这枚铅弹的福,他当时说的话,她也清清楚楚记在心上。
他说——你们掌柜的是不是已对我起了疑?如果德丰行的秘密泄露,阿妹你就是引狼入室,大概也脱不了干系吧?
林玉婵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姓苏的很不够意思,自己要干坏事也就罢了,还拖她下水,拖得毫无愧疚。
但她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
如果苏少爷不“提点”这么一句,那么王全盘问起来,她看在以往跟他的救命交情上,大概率会嘴硬否认。
方才她的第一反应也确实是否认,很无私地帮着苏敏官撇清嫌疑。
但苏敏官偏偏提醒了这么一句,告诫她不要自作聪明,别试图糊弄精明的王掌柜。
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意图。
……
林玉婵飞快地理清逻辑,果断卖队友。
抬起头,面对王全威胁的眼神,吞吞吐吐改了口。
“……嗯,不过他好像似乎确实提过好几次,想参观作坊……我虽然回绝了,但也不敢细问嘛,万一得罪了客人咱们生意就没了,这是掌柜的您的教诲……”
王全神色舒展了一些,哼了一声。
林玉婵轻轻松了口气,又顺着说:“不过……不过依我看,作坊外面的窗子太小,他就算要偷师,也未必看得清楚。再说,他一个给洋行打工的,偷学咱们的炒茶秘诀有什么用?”
王全烦躁地摘下眼镜使劲擦,一边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多机灵!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又不是他要偷,当然是洋人要偷啊!”
林玉婵依旧不太懂,疑惑不敢多问。洋人从中国买成品茶叶,再高价卖到欧洲各国,已经能赚到暴利;他们根本没必要在“茶叶加工”这一步亲力亲为,那样成本多高啊。
王全原本没耐心跟她多废话;但今日不知怎么,也许是因为她跟洋人周旋有功,也许是因为刚刚莫名其妙地将她升为学徒,总之今日看这妹仔,似乎比往日顺眼了些。
他难得缓和了态度,说:“你不知道,洋人爱喝茶,过去只有咱们大清国能产优质茶叶,洋人只能捧出银子问咱们买;可是后来,英国人在印度一个叫阿萨姆的行省,发现了优质的野生茶树,又从咱们中国骗去了茶农,签了苦力卖身契,强迫在那里劳动。不出几年,那茶树已经种成规模。
“那阿萨姆的茶叶各样都好,唯有一点,就是用寻常粗放的炒制方法,炒不出咱们中国茶的那种香气。”
林玉婵洗耳恭听,立刻明了:“所以他们要来偷师!”
王全肃然道:“那印度是英国的属国,如果能在那里制出优品茶叶,直接装船销往英国,成本自然大降,到时咱们大清的茶还能有销路?因此广东——不光是广东,东南各省的茶行公会都已下达指令,绝对不许让洋人偷了咱们的技艺去。”
王全最后那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那张油腻的大脸散发着爱国的光辉,居然不太惹人讨厌了。
林玉婵咬下最后一口鸡肉,站起来。
“我懂了,下次见着苏少爷的时候,我会劝他收手。”
王全却摆摆手,犹豫片刻,从打包的剩菜里找到半瓶法兰西葡萄酒,对着瓶口咕嘟一大口,慢慢说:“不好不好。那样不就让洋人记恨我们了?我有一计,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数日后,五仙观旁一茶楼,林玉婵信步走上二楼,财大气粗地在桌子上拍了五十文钱茶位费。
“敏官少爷,请。”
当然这属于正常的“招待客户”支出,由王全全额报销。考虑到她一文不名,先给她满额预支。
当然,王全不知道,寇来财“离职”匆忙,货架底下还藏着几角偷来的银元,来不及带走。这几枚银元已经被林玉婵当“遗产”给继承了,妥帖藏着。
于是林玉婵内有私蓄,外有公款,前所未有的富余。
苏敏官也不客气,笑道:“请。”
他随身带着公文袋,里头杂七杂八一堆文件,年纪轻轻,已有“成功人士”的风范。想来也是生意繁忙,这一上午没少给怡和挣银子。
因此他百忙之中抽空赏脸,林玉婵禀过王全,不敢怠慢,选了个有些档次的茶楼,桌椅地板干干净净,茶客们也衣冠楚楚,每副桌椅上都能听到不同话题的高谈阔论,很是风雅。
苏敏官对这个环境很满意,放下自己随身小包,找副安静座头,转头向茶博士要了壶龙井。
“阿妹,”他有些好笑,“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
林玉婵穿了男装——是拿了件府里小厮的旧衣服,洗干净,请小凤改的——戴个瓜皮小帽子,后脑勺垂个长辫子,俨然假小子一个。
她这段时间营养跟上,体态步伐也轻快健康,比街上大多数真后生都要挺拔。除了鬓角丰盈,那张瓜子小脸尚嫌阴柔,远远的还真看不出是女扮男装。
她解释:“王掌柜收我做学徒,又说没有女仔收徒的规矩,让我扮后生——扮得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做个姿态。”
苏敏官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听这口气,收徒这事肯定不是王全主动提的。
她一个买断妹仔,没道理直接转学徒,不知她搞了什么阴谋诡计。
王全也真是转了性,一毛不拔的人,居然肯付她工钱。虽然不多,但这样的先例苏敏官还从没听说过。
他不是八卦的人,疑问埋在心底,一句不多问。
“王全说得没错,两广商界是都没这规矩。”他拭干净桌上的水渍,“从十三行开张的年代起,就没人雇女人跑生意,说是会坏风水、漏财运。”
林玉婵听着他那习以为常的语气,慢慢有些不自在。
当地人确实讲究风水,王全王掌柜尤其迷信,连伙计们上茅房朝哪边尿都要规定清楚,尿错了方向扣工钱。
她忽然不忿,忍不住说:“那,少爷做生意碰上了我,不觉晦气?”
苏敏官眼皮不抬,淡淡道:“风水果然很灵,十三行到如今一个都不剩。恭喜发财。”
林玉婵微微一笑,殷勤拿过他面前的茶杯,用头一泡滚茶烫洗。
广东人饭前神秘仪式之“滚水三烫”,在二十一世纪已日渐式微,年轻一代并不讲究。
如今茶馆里提供的又是铜壶,林玉婵没冲两个勺,就笨拙烫了手指,赶紧缩回去吹。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弯,接过她手里的杯盘,熟练地烫了一遍。
烫杯这事很考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烫好,他已经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苏敏官显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长灵活,仿佛是在滚水里弹了一遍琵琶,随后全身而退,两套杯盘已然清爽温热,泛着龙井香。
可惜这表演只持续了几秒钟。林玉婵还没欣赏够。
她忍不住想,果然是换枪子儿练出来的手。
从养尊处优的豪门少爷到自烫杯盘的寻常茶客,他安之若素,从没有怨天尤人的言语。
林玉婵将烫好的茶杯一排摆好,给他满上茶,小声央求:“别告诉王掌柜——他要是知道我让客户给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锅里烫一遍。”
苏敏官食指在桌上叩了两叩,懒洋洋说:“那要看你今日表现如何。”
林玉婵瞬间斗志昂扬。
“王掌柜令师傅按你们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样茶,请你检阅。”她开门见山,“还有,掌柜的说,今年出口货物有几样新规,恐贵行不知,要我一条条的给你们过一下手续;海关那边换了一把手,要求格外严格,我们不敢担风险,这些附加税款需要写清楚;对了还有,这些单子要先填一下……”
在大清做生意比她想象得复杂。林玉婵上辈子的工作经验仅限于超市打工,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她很是用心花了一阵工夫。
不懂的她就刨根问底,别人不肯告诉她的,她就厚着脸皮在一旁观察,别人赶不走她。
苏敏官静静听她说,偶尔插话,不动声色地挖几个坑,她倒是都没跳,业务能力超乎他想象。
忽然又忆起当初她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缠烂打任劳任怨。他偶尔在公行见她辛劳,汗如雨下的模样,他自己累成那样怕是都吃不消。
在生存压力面前,人的潜力还真是不可小觑。
……
“少爷?我说完啦。”
林玉婵见他不做声,生怕被捉到什么破绽,小心地问。
苏敏官快速将文件最后过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
“我……”林玉婵想了想,说,“左右都可以。”
她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灵活些。来到大清以后自己偷偷练字,做惯了卷子的右手总是顺手写简体,为了避免穿帮,她决定用左手写毛笔字。
反正是从零开始,正好抹掉过去的习惯。
想不到这都被他注意到了。她可得格外谨慎。
她笑着转移话题:“一个人的左右手呢,写出来的字体是不一样的。我左手写的字体规整一些,比较适合起草合同文件。”
苏敏官感兴趣:“哦?这我倒不知。今日长见识。”
“左右手字迹不一样”这个道理,凡是读过几本现代三流罪案的,基本上都算常识。林玉婵总算找到点微不足道的穿越优势,可惜没卵用。
苏敏官跟她闲谈几句,忽然问:“就这些事,在你们茶行里谈不就行了,为何要来这里?”
林玉婵呷一口茶,顿了一顿,环顾周围。二楼雅座人迹稀少,小二也不常上来。
是时候了。
她低声问:“上个月二十九号,在德丰行炒茶作坊外面偷看的,是不是你?”
大烟的甜腻气味顺门缝而入。苏敏官不自觉地皱皱眉。
茶馆隔壁是烟馆,墙壁上安着一道门。抽烟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从茶楼点单。
虽然还是国丧期间,但广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讲究,戴孝也就是腰间缠条白布而已。各种娱乐活动只是象征性地停了几天,就纷纷强势回归,烟馆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红火。
苏敏官换了个上风的位置,连喝好几口茶,才迟疑着说:“你——你怎么知道?”
这相当于承认了。林玉婵原本还盘算着,要套他的话,可得费一番功夫。
那接下来话就好说了。她放低声音,欠了身,胸口压着桌沿,说道:“你这样不成。如今掌柜的已经警觉,让伙计们格外留意。你下次再这样,小心让他们当场抓住。那可就是丢了整个怡和洋行的脸。”
苏敏官有些讶异,问:“你这是给我通风报讯?”
林玉婵一笑:“敏官少爷,你也知道我是被卖到齐府的,德丰行赚不赚钱跟我没关系。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要向着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下个月十日是太后大寿,广州巡抚设宴,商界人士都受邀。之后炒茶的师傅们会回乡祭宗祠,已经集体告了假。”
“太后”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慈禧。今年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对“过生日”这件事显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又刚刚扳倒了八大臣、实现垂帘听政,自己的寿诞当然不能静悄悄过去。
“国丧”百日禁娱的期限已快过了,广州跟京城隔着千里,更是没必要恪守规矩,白白荒废经济活动。提前几个月,城里就开始放风声,富豪们籍此互相结交、比着花钱。
苏敏官眼角一霎,目光微微发亮。
林玉婵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光商铺没人,炒茶作坊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人上工。你可以进去随便参观,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苏敏官笑问:“我怎么进门?”
林玉婵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拿好。掌柜的以为丢了。”
苏敏官拾起钥匙,微微笑着,一口一个吃虾饺,半晌不言。
林玉婵也夹了个虾饺,“少爷?”
“阿妹,”他终于说,“这钥匙是你们掌柜的给你的吧?”
林玉婵心里漏跳半拍,虾饺没送进嘴,悬在半空。
“我……”,,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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