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还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齐府,如今不过短短数十日,整个宅子都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几乎没了生气,府内家仆该遣散的也全都遣散了。
今日天不过蒙蒙亮,宅门小心翼翼开了一半,几个黑影如同钱串子一般溜了出来,这正是提着大小包袱的齐林鉴一家。
他们快步走到停在门口许久的牛车前,齐父砰得一声将两件沉重的行李丢到了板车上。齐母也紧接着,将挂在身上的一件件包袱堆了上去。如今夫妻已经褪去华服,穿着与一般百姓无二。他们原本生来就是饱经风霜的农民,比起以前穿不搭调的锦衣华服,如今身上的衣服虽然简陋,他们却更加放松坦然,连步履都比以前灵活了不少。
其实虽然齐林鉴是被革职,但是也不至于连一两件好衣服都留不得。但夫妻俩还是双双去当铺把包括衣服在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理由不得不这么做。
“你走不走,再不走就天亮了!”齐林鉴与一名女子拉扯着,后者正跟个八爪鱼一样攀附在门前的大圆柱上面,说什么也不松手。
“呜呜呜呜,我不走,不走!”这名哭泣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齐林鉴才娶进门没多久的夫人。
近日来,八卦界圣地太平楼出了一个排行榜,叫全柳京十大最倒霉的女人,陶芊芊,赵尚书的蹴鞠队夫人都名列在内,然而两人都痛失冠军。如今在这个排行榜上票选最高的,恰恰就是这位黏在柱子上,怎么都不愿意乖乖就范的可怜女子。
“你再耗时间,天一亮,大家都别想走!”齐林鉴的耐心显然有限,然而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大声呵斥,怕惊扰到其他人。
“你这时候知道丢脸了,我比你更丢脸好吗?跟着你好日子一天没过过,现在还要去乡下,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城人都在笑话我!”女子涕泗横流,心里委屈千千万,只能原地爆炸。
齐林鉴没那个心思耗,索性直接撒手甩袖子:“好,你不走,我走!”
站在不远处的齐母却急了,三两步跑上来:“哎哎,说什么呢!你不要你的儿子,我还要我的孙子呢!”
说完,齐母赶紧上前劝慰,拍拍女子的后背:“你别难过,乡下有乡下的好,而且林鉴怎么说也是当过官的,回去之后总跟以往不一样。指不定勾兑一下,还能组织下乡里大事,要不然也会是去私塾教书,不会跟以前一样的。”
“那不还是个穷光蛋,我不管,就让我死在这酒池肉林,人情淡漠的柳京吧!”女子仰头,努力呼吸仿佛只有大都市才闻得到的空气。
齐母更加慌了:“哎哟哎哟,快别哭了,你才刚怀上,胎还不稳呢!”
一说到这里,女子就更委屈了,她指着齐林鉴鼻子骂:“明明眼看着马上就能和离,我怎么那么倒霉就怀了,你、你、你……我跟你是什么仇什么怨啊啊啊啊。”
从结婚到今天,每天都是风波,其实拢共两人也就洞房那夜同过一次房,女子怎么也想不明白,齐林鉴这家伙怎么别的不行,射箭就射得那么准!
齐母:“哎哎,怎么这么说,我们一开始就不赞同,你想,你这结过一次婚,再找也是不好找的。”
“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那也是我的事,我就是要在柳京哭,也不要在乡下笑,不可以吗!”女子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你有本事,那你打胎!”齐林鉴太憋屈了,被惹得自己眼眶也红了,“你惨,我不惨吗?!”
“那是你活该!”女子开始怼自己丈夫。
“那你嫁给我也是你活该!”齐林鉴回骂。
“都闭嘴!”最后还是一直站在牛车旁吹冷风的齐父狂吼了一句,勉强镇住了这失控的场面。然而虽然镇住了,看着儿子儿媳包括自己老婆都望着自己,不善言辞的齐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转身闷头捆绑行李,什么话也不说。
糟心,真是糟心。
然而这时,一个人却走到了牛车前,立住不动。收拾行李的齐父动作一顿,用余光看见有人过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犹豫片刻,侧头望去,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心里却莫名有点空荡荡的。
“噢……你……”齐父认得弘松,先前若没他的帮忙,他是没法进镇山王府找绿枝的,然而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地,这位不起眼的王府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齐老爷好,小的是替绿枝姐跑个腿,她让小的带点盘缠给你。”说完,弘松笑容可掬得将一个朴素的小钱袋递了过来。
所谓见钱眼开就是这样了,齐母赶紧跑过来将钱袋收下,当面打开来看,咕哝一句:“怎的才三钱。”
“闭嘴!”齐父猛然骂了自己夫人一句,一把将钱袋抢过来,塞回弘松怀里,“小兄弟谢谢你,这东西你就拿回去吧,谢谢你的好心。”
弘松连连摆手:“哎哎,小的只是替绿枝姐跑腿,如果没办成,她怕是要骂死小的。”
齐父抿嘴:“那个死丫头的脾气我如何不知,这多半是你自作主张来的吧,心意就谢谢了。”
“绿枝是谁?”远处旁观的齐林鉴夫人有些好奇,低声询问自己丈夫。
“闭嘴!”齐林鉴小声回了一句,只看着前方,完全无视身旁的女人。
见齐家三口注意力都在新来的小厮身上,女子终于撒手,不再抱着柱子,两手背在身后,撅嘴踢踢地上的小石头咕哝道:“一个二个都让我闭嘴,什么人呐。”
“齐老爷多想了,这千真万确是绿枝姐让小的带来的,血亲到底是血亲,哪是说没就没的。”弘松索性将怀里的钱袋直接给了齐母,后者赶紧收紧袖里,生怕自己丈夫又推辞,帮腔道:“老头子你也是,梅丫头到底是自己家人,怎么那么见外。”
齐父沉默许久,一张脸绷得紧紧得,最后终于开口了:“她脾气像我,掘起来牛也拉不动,可惜是个女孩儿。”
不远处的女子一个机灵,扭头看着自己丈夫:“难不成那个是你妹妹,或者说姐姐?我怎么不知道?”
齐林鉴眉毛一挑,粗鲁得将女子拉走:“你给我上马车去,回去说!”
女子:“哎哎,别推别推,儿子掉了你负责啊?”
“是不是儿子还不一定,嚷嚷什么嚷嚷!”
“我说你这人……呜呜呜……”眼见女子又要闹,齐林鉴赶紧捂住对方嘴巴强行将其塞进了马车。
无视身后的骚乱,齐父只是叹了口气,眉头依然未见舒展:“你跟她说,空了想来转转,就提前说。”
留下这句话,齐家收拾妥当,与弘松客套了几番,就当场别过。一辆牛车一辆马车,悄悄地在青灰砖铺就的大道上渐行渐远。等两个小黑点在拐角处消失,弘松这才收起脸上的笑容,恢复了本来的情状,转身准备离开。然而这一回身,却发现绿枝正杵在不远处的巷口盯着这边。
莫名其妙有种被抓包的错觉,弘松强装镇定朝绿枝那边走过去:“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弘松双手负在身后,“那先回去罢。”
“嗯。”绿枝乖巧地同弘松一起往回走。
一路无言,弘松有限的人生经验并不能告诉他单独与异性相处时有什么话题可聊。好在绿枝先开口了:“多谢将军。”
弘松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说了,我不是将军。而且不要误会,这事儿也不是我的主意。”
绿枝:“那……”
“世子夫人以为你不会来送行,但是你昨晚又魂不守舍,她就特意跑出来吩咐我走一遭。”
“哦……”绿枝了然,这确实是夏香香会做的事。
毕竟时间还很早,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绿枝和弘松走路的声音,清晨的凉气扑在脸上,意外有些安宁。弘松还从来没这样享受过清晨的时光,以往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一定是忙些大事或者赶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柳京的清晨也可以这么舒服。
不自觉脸上有些柔和,甚至隐隐有些笑意,耳边却突然有细微的啜泣声。这声音太小了,如果不是因为弘松训练有素,他一定就错过了。一扭头,却见绿枝正在用衣袖偷偷抹眼泪。
“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绿枝吸吸鼻子。
弘松想起了以往军队里苦训时,晚上帐篷里睡觉,也有一些小兵忍不住抹眼泪。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舒服就哭吧,我就当没看到。”
绿枝震惊了,望着身旁的钢铁直男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反而破涕为笑:“将军真是不懂女人心思。”
弘松觉得自己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不过既然绿枝笑了应该就是没事了,他就继续保持沉默往前走。
“其实真没打算来的,连看都不想看,”绿枝声音很轻,弘松听在耳里痒痒的,“可是昨晚听说齐林鉴的夫人有喜,突然又觉得好像以前的事情都没那么严重了。”
“昨夜夫人问我,说我就是要了他们一声对不起,或者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又能怎样呢。”绿枝继续自言自语,也没期待弘松有什么回应。
“夫人跟我说了一句好有道理的话,她说一个人如果拒绝自己的过去,那就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你说这是不是她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弘松想了想:“我记得夫人不识字。”
绿枝眨眼:“这么高深的道理,不是看书,那就一定是从王爷或者世子那边听来的。”
弘松想了想:“应该是。”
绿枝踢踢脚边的石子,心情舒畅了一些:“但是你刚刚那三钱真的给多了,我本来只准备给三贯铜钱的。给那么多干什么,就是三百两他们不也都照样玩没了,真的劳你破费。”
弘松:“无妨,世子夫人说这三钱银子算在你下月工钱里。”
夏香香你这个贱人!绿枝一口老血如鲠在喉,弘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女人的面目狰狞得有些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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