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卫敬两个月前去了魏州处理家族事务,据闻在那遇见几个胡商,又得了几匹好马,一回京便迫不及待地进献给了皇帝。
皇帝的御撵还停在西苑后的马场旁,华盖迎风招展,薛棠一下马车便看到了,同时见到的还有站在皇帝身边指指点点的驸马,另一人穿一身黑色窄袖劲装,腰间扶着一把长刀,陪着皇帝时不时地颔首交谈,正是国舅崔见章。
卫敬昨日方回京,穿一件石青色的披风,看上去还颇有些风尘仆仆之感。他迎上来对着蔺湛先行一礼,又对着薛棠颔首示意,“怀宁县主。”
薛棠亦屈身行礼,目光投向崔见章,他背着手朝自己点了点头,好似全然不记得前阵子崔皇后和自己的一番恩怨。
皇帝笑道:“怀宁你看看,这是驸马从魏州带回的两匹马,你瞧着如何?”
薛棠抬眸望去,只见皇帝正抚着一匹通体毛发黑亮的骏马,唯鼻尖耳际的鬃毛是白色的,像是黑漆漆的土壤中藏着的一堆白雪,霎是可爱。与其他高头骏马不同的是,它很矮,竟只到薛棠的腰际上方一点,一面吃草,一面拿一双湿漉漉的黑眸觑着几人。
另一匹则通体红紫色,膘肥体壮,健美有力,耳朵却是缺了半只,反倒像是大汉脸上的刀疤,显出几分蛮酷,周身气势与那匹温顺矮小的黑马全然不同,焦躁地扯着系在木桩上的缰绳,将木桩都扯得“砰砰”作响。
“陛下手中这匹叫做果下马,是南蛮之地的品种,与中原和北方那些不同,甚是矮小,脾性也乖顺,很讨女孩子喜欢。”卫敬笑着对薛棠道:“怀宁县主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
薛棠心道普通的马也能骑,但还是谢过了驸马的好意,指着那一匹紫马道:“这又是叫什么名字,为何耳朵上少了一块呢?”
“突厥人若遇国王薨逝,大将战死,便割耳破面,以表哀痛之情。”崔见章接过话,对卫敬道:“这应是突厥的马,驸马,是也不是?”
“这是紫骠骢。”卫敬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崔将军的眼睛。照那商人的说法,这匹马是从一个将军手下逃出来的,饿了整整十天,被他的商队发现的时候,还扑腾挣扎不止,踢伤了一个人的下巴,可见是彪悍至极。果下马花了我五十两,紫骠骢可是整整一百五十两黄金,还是饿了十天后才买下的,算是捡了便宜。”
皇帝看向薛棠,笑道:“怀宁啊,这匹果下马汾阳说让给你,你也是捡了便宜了。”
薛棠明白过来,原来这两匹马一个是驸马带给汾阳长公主的,另一匹自然就是进献给皇帝的了。她朝卫敬道了声谢,卫敬笑说不用,又道:“县主何不上去试试?”
薛棠解了它的绳索,摸了摸它黑亮的毛发,很轻易便骑了上去,绕着木桩走了一圈。果下马长得矮,腿也短,慢悠悠地迈着小短腿,走得自然不快,薛棠感觉自己像是骑在一头幼驴身上,新奇又好玩。她忍不住笑了笑,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又道:“多谢陛下,多谢驸马。”
“县主客气了。”卫敬笑着挤挤眼,“还漏了一个人。”
薛棠从马上下来,正系着缰绳,闻言略略想了想,随即笑道:“还请驸马代我像长公主道谢。”
卫敬的神色却僵了一下,好似没想到她说这个。他见薛棠年纪小,方才御马慢吞吞地绕圈子的时候,像个稚童一样,本想逗逗她,提醒她忘了跟带她过来的太子道谢了,未想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汾阳长公主。
薛棠觉得不对劲,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见蔺湛抱着手倚在马场外侧的护栏上,置身事外地偏头看着远处,面上表情冷冰冰的。
卫敬调整了一下尴尬的面色,笑道:“对,对,公主也该谢,好意我领了。”
薛棠收回目光,没有多想。回头却见崔见章瞥了自己一眼,同身为国舅,他却与仙风道骨的郑延龄全然不同,反倒有几分腥风血雨的大将气魄,让人心中生畏。
皇帝双手抚着紫骠骢的鬃毛,叹道:“若朕年轻几岁,说不定便能把这样的烈马驯服。”
卫敬忙道:“陛下快别这样说,陛下龙体千秋,怎能说老了?”又唤道:“来人,解了它绳子。”
皇帝打量着紫骠骢,权衡半晌,忽地回首:“湛郎,你过来。”
正无所事事地神游远方的蔺湛回过神,站直身子,见皇帝手中拍着那匹马,很快察觉到他的意图,“父皇是要儿臣来驯驯这烈马?”
皇帝背着手走到华盖下,眯起眼道:“朕看你平日狩猎、蹴鞠、赛马甚是得心应手,不过这紫骠骢却凶烈得很,你敢来一试?”
他说话的空当,已有下人上来解开缰绳,还未靠近紫骠骢,便被它当胸踹了一脚,登时整个人都摔出了半丈远。薛棠吓了一跳,不由得退了远了些,心知这与自己平日里骑的马完全不同,更不是方才那乖顺可欺的果下马,如若这紫骠骢未被牵住,恐怕当场能踩死一个人。
崔见章笑道:“陛下,这马好生凶烈啊!若是让臣试,也未必能驯服这畜生。太子年少,手法还不熟练,一着不慎,可就是性命攸关了。不如再饿它几日,等它没力气扑腾了,再慢慢驯服如何?”
连崔见章都有退却之意,料想皇帝也不会拿儿子去拼命。薛棠和卫敬都退到了一旁,看向皇帝,却见他嘴角紧绷,眯起眼缓缓拍着手中的马鞭。
正这时,牵住紫骠骢的木桩拔地而起,得了自由的骏马将身旁一众下人甩出老远,好巧不巧,又横冲直撞地朝他们这边过来。
众人大吃一惊,崔见章大吼:“护驾!”
说罢护着皇帝往一旁躲去,卫驸马离薛棠站得近,眼见着紫骠骢疯子一般冲过来,身后还拖着一根粗壮的木桩,掀起的飞沙走石如刀锋一般朝面庞割来,他惊骇得无以复加,百忙之中扯过薛棠的胳膊,“快躲开!”
他多此一举地拉了一把,却将薛棠扯倒在地,再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薛棠下意识屈起手臂挡在脸前,盼望着它将自己当一块石头,飞跃过去便完事,却听一声锵然,一道人影闪了过来。
紫骠骢高高跃起,原本将要踏在薛棠身上的双蹄狠狠踩在了两柄陌刀的刀鞘上,刀鞘交叉着挡在两人面前。薛棠撑起身子,愣愣地看到少年双臂撑着刀鞘,仿若泰山压顶般的重力让他不由地屈了一条膝盖,单腿跪在了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她仿佛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闷哼。
紫骠骢的双蹄仿佛两块巨石砸到刀鞘上,巨大的震动和压力由刀鞘再传到双臂,蔺湛只撑了一会,便觉仿佛过了两个时辰那般。他提了口气,一股作气抽出剑刃,割断了紫骠骢脖颈上乱作一团的绳索,剩下一手扔了刀鞘,紫骠骢双蹄轰然落地之时,已迅捷地翻身上马。
骏马几乎人立起来,剧烈甩着背上的人,蔺湛的双腿却紧紧夹着它马腹,像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巨鲸。
卫敬看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已经想好了储君因自己进献的骏马而坠死的后果,心中不断祈祷。崔见章无意间摸了摸腰间,骤然发现长刀不见了,方才蔺湛趁其不备,顺走了他从不离身的陌刀。他腮关不觉紧了紧。
薛棠也顾不上去吹手上蹭破的皮,她担心的反倒是蔺湛方才挡的那一下。
紫骠骢慢慢消停了下来,只能屈服于背上的人,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蔺湛最后一收缰绳,它嘶鸣一声,垂下头静静立在原地。
卫敬长出一口气。皇帝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连声道好。
蔺湛从马上翻身而下,笑道:“崔国舅,你经验老道,且说我驯得如何?”
崔见章扯出一抹笑:“太子少年英勇,臣不如也!”
皇帝这时候才想起方才差点被一脚踩死的薛棠,走到她身旁,负手问道:“怀宁,方才吓着没?”
卫敬也道了声歉,薛棠惨白的面色好了些许,既无凶险,也没必要去责怪谁。
蔺湛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仆从,不耐烦地哼了声:“就不该让你来这种地方,碍手碍脚。”
薛棠劫后余生,心里正感激着,挨了冤枉的训斥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殿下教训的是。”
“朕看看你手上的伤。”
薛棠伸开掌心,赫然是一道皮肉狰狞的伤痕,她方才只觉得隐隐得疼,一伸手看到伤口如此触目惊心,便觉得愈加疼了。皇帝略带粗糙的手指抚了抚一旁完好的皮肉,“先回宫找太医看看,别留下疤痕。”
薛棠忍痛道:“是。”
蔺湛的目光在她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忽道:“父皇,我来陪她去吧。”
这里没有比他陪着薛棠离开更合适的人了,他主动请缨,皇帝自然认可。
这回他却走得很快,丝毫没有顾及薛棠的速度,薛棠不好意思让他走慢些,只能尽力跟上。出了马场远远看到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蔺湛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薛棠以为他在嫌弃自己方才“碍手碍脚”,现在还要劳烦他陪自己回宫,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坐在一旁,省得说了话又惹恼他。
马车内便只剩下蔺湛有些粗重的喘息,他咳了几声,一口鲜血霎时咳了出来。
“殿下!”这个变故令薛棠措手不及,她掀开帘子想让车停下,蔺湛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捂着胸口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别、告诉父皇……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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