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鬼媳妇(二)

小说:亡命之连山归藏 作者:钱串儿
    爷爷的手虽苍老粗糙却有着属于活人的温暖,他顺势抬起那只被我抓住的手挨了挨我的额头,低声柔和道:“烧退了。”

    “爷爷......”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如同火烧一般,我仍旧艰难地想要说话,迫不及待想向爷爷询问关于我鬼媳妇的事情。

    爷爷却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示意我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那一次生病,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彻底好转。至那之后,我的身体不再向小时候那般健壮,隔三差五的就会闹一些小毛病,但都只是些感冒发烧的症状,多则半个月、少则三两天便能痊愈,而每一次生病,朦胧睡梦中,我都能感觉到床头站着一个人,包裹在无边的孤寂之中,她的目光让人心伤,像守着隔世的情人一般将我静静望着。

    最开始我还会为着那点心伤之感对她生出好奇与怜悯,时间久了,我渐渐觉出自己身体的病痛多半跟她的存在脱不了干系,因此便对她由怜转恨,越来越费尽心思地想要摆脱她。

    直到又过了七年,我二十四岁,那年爷爷走了,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并为这七年来我对她反感的情绪感到由衷的内疚。

    原来爷爷很早之前就给自己算过,他的阳寿大约在八十又四,然而同样的卦同一个人,却在我出生之际发生了改变——爻位变化,他活不过七十。

    我命克至亲,我以为这一说法对爷爷不成立,殊不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爻位又一次发生了改变,爷爷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十大寿,因为刚好在那年,我跟个女鬼结了阴亲。

    在我结阴亲后的第七个年头,爷爷感知到自己寿限将至,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了。他把我招到身边,做了临终的嘱咐。这也是为什么,我十七岁生日的前一晚,爷爷跟我说了那些反常的话。

    奇怪的是,他以为自己第二天便会安然离去,殊不知一觉醒来已是日头高涨,他在祠堂发现了晕倒的我,还有静立于我身侧的鬼媳妇。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切。

    而后我身体的每况日下,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鬼媳妇用阴气压死了我的本命星,让我一度处于虚弱状态,但又顾忌我的性命,没有一直压着,这就造成了我频繁生病又快速好转的怪圈的出现。

    如此说来,爷爷也算是寿终正寝。但家里那帮惜命的亲戚却不这么认为,一口咬定我终究还是克死了自己的亲爷爷。我想他们如果不是傻,那一定是故意的,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怎么算也不该是被人克死的。

    在大伯的陪同下,我带着爷爷的骨灰回了老家,在所有人防备与嫌恶的目光中,我协助家中长辈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因为我不招人待见的属性,大家并没有遵从我爷爷生前的意愿,让我接任新一任王家管事,而是像打发瘟神一样将我打发回北京。

    我回了北京,在爷爷的杂货铺里一坐就是一整日,期间打发了好几个上门找我爷爷看宅相风水的客人。这个铺子是爷爷带我初来北京时买下的,连门面带货物,花了不小的一笔钱,但爷爷说这个地界风水好,旺主,卖这个价钱绝对不算贵,尤其是后院那口古井,常饮井中之水还能够延年益寿。

    虽然开了杂货铺,成了小老板,但爷爷终归是王家这一代掌事之人,不少人都知道,在这间不起眼的杂货铺里有一个佝背的瘦老头子,是一名很厉害的风水先生。

    我回忆着与爷爷的往事,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落了下去,天越来越黑,这时又有人上门来请我爷爷帮忙。我三言两语便送走了他,待他走出大门后,我望了望前方萧条的长街,随手将店门关上了。原本这位客人要做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胜任,这几年爷爷为了锻炼我,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生意——但凡不涉及凶险之物的,都是支我去解决,只是今天,我没那个心情。

    兀自窝在爷爷常坐的躺椅上,到这时,我才切实的意识到,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闭了眼睛,又睁开,蓦地发现我的鬼媳妇又出现了,就站在我的旁边。这一次不再朦胧,房间里虽只开了一盏节能灯,但光线清晰,足够让我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我心烦意乱,没工夫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我想说“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又想起是因为她,我的爷爷才能得以寿终正寝,我应该感激于她。奈何在此刻的情绪下,我完全没有心情去抒发感激之情,只能叹了口气,任由她站在那里,不再去瞧她。

    “我既已是你的妻子,自然要跟着你。”

    她竟然开口说话了,好像能听到我的心声一般。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作为鬼魂的她,是没办法开口说话的。

    她声音寡淡得如同她轻飘的身影,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千里之外。我目瞪口呆地转过头去,张了张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神色淡然,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我将头转回来,整理了一下思绪,平静地问道:“你想转世投胎吗?”既然我最珍贵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那我为何还要让个鬼继续留在我的身边,无时无刻不压着我的命势。

    见她低垂的眼眸因我的问题起了变化,我继续问她:“你留在这世间是为了什么?”

    她摇头,过了许久低声轻吐出一个字:“等。”

    “等什么?”我追问。

    她的眼睛从我身上移至别处,渐渐没了焦距,变得越发的迷离,却充耳未闻地忽视了我的问题。

    我没有放弃,继续问:“既然有所等,又为什么要做我的妻子。以你的能力,这世间之处,完全可以自由地来去,何苦把自己拘于我的身边几十年。”

    “因为……”她抬起眸子,视线重新聚集在我的身上,面上依旧是风轻云淡,“见着你,总觉得便无需再等了。”

    我愕然,得知自己竟被一个性子寡淡如斯的女鬼这般惦记,不觉地有些后背发麻,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笃定道:“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是谁,不记得你从哪里来,又是怎么死的,也不记得你到底在等什么。”其实我也就是表面笃定罢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十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分明看见她对爷爷的提问摇了头。

    干燥的空气格外安静,我继续盯着她的脸,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张美到极致的容颜,我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倾国倾城似有些俗气,艳压群芳又似太过妩媚,出水芙蓉未免娇滴,总之在这张脸面前,我这个同样身为女人的现代人都差点失了心智。

    我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她点了点头。我像是松了口气般叹息一声:“既然忘了,便是没有了牵挂,我送你走吧。”

    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她默许了。

    书有记载,凡死亡后脱离身体的魂魄,有愿还愿,有冤解冤,有怨散怨,执念消除,定当轮回往生。

    我按照书中的法子为她超度,却像是不得法门一般,接二连三的失败。

    “凡死亡后脱离身体的魂魄,有愿还愿,有冤解冤,有……”我鼻子上架着我那副万年没有带过的细框眼镜,捧着爷爷书柜里的一本老书,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逐字逐句地对照着书里的说法纳闷,“你是鬼魂,而且早就跟肉身分离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么也就是说没有执念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怎么就是不对?”

    “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还记得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黔驴技穷的我开始胡乱抓缰。

    鬼媳妇定定地站在我的书桌前,衣袂飘逸神色清冷,只在听到我猜忌的问话后淡淡朝我瞥一眼过来。她这个反应让我有些挫败,也打消了她可能对我有所隐瞒的猜想。

    “凡死亡后脱离身体的魂魄……”我继续念叨着这句话,念着念着不自觉卡在了第一句,“凡死亡后脱离身体的魂魄,死亡后脱离身体,死亡后……”

    “你当时是死了吗?!”我有如醍醐灌顶,手撑着桌面凑到她的跟前盯住她的眼睛问她。

    此刻我的视线只要稍微往下一点,便能看见那枝又高又细的鼻梁,光洁的皮肤找不到一点瑕疵,白得像一块上好的冷玉,我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一句,这古时的女子皮肤当真是好……

    我竟然就这样看得呆傻了,回神之后发现她还是一句话没说,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退开身体,猜想可能是自己的表达不够清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还记不记得你的魂魄离开身体时,你到底断气了没有。”

    片刻之后,面对一言不发就像事不关己一般盯着我的鬼魂,我无力地趴回桌子上:“……好吧,我知道你不记得了……”

    后来又换了几种更为繁琐的方法,一步不漏地照着书里去做,可还是半点没有奏效,我开始尝试偏方。我几乎翻遍了爷爷所有的藏书,专看那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我还就不信了。

    这里我需要为自己解释一下,我确实出生于堪舆世家不错,堪舆所涵盖的五个部分:罗经、日课、玄空、葬法以及形家(说简单通俗点就是用罗盘、看风水、择日辰,办丧葬和选宅地),我无一不会,我家历代相传的《连山易》也早在我脑中记得滚瓜烂熟,除此之外我还学习过《周易》,可这并不代表我知道如何跟鬼神打交道、知道如何降妖祛祟、请神送佛,更别提什么画符驱邪了,那是道士做的事。

    这么说吧,卜卦看风水就像是古时的文科,而那些御神御鬼之术就像是武科,我觉得我可以轻轻松松考一个文状元,却只能面对武科的试题潸然泪下束手无策。

    至于我爷爷,他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所学颇杂,所以他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不然又怎么能那般轻易地给我请到这门阴亲。这二十几年,我的确跟着爷爷碰见过不少不属于阳世的东西,不止一次地见识过爷爷收服那些东西,我甚至无师自通地能够在第一时间分辨出一些东西的强弱,但我终究是个文科生,我不是没想过要涉猎一些武科的东西,可爷爷总教育我说,小小年纪要懂得专恒,先学精了家族的传承才是正途。

    这辈子跟我唯一有过交流的鬼,那就是我身旁的这位,我的鬼媳妇了。

    这半个月下来,我在书里发现了不少曾经闻所未闻的生僻门道,说直白点就是偏方,目前正为我的鬼媳妇筹备着一场仪式——送魂仪式。这个仪式的最后一步便是取百年古井的井水,在月光下曝晒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取纯阴或纯阳之血,与井水混合后让活人饮下,以活人为渡,诵念极乐往生经。完了段尾还有一句补充:纯阴之血须得在日落之后施行仪式,纯阳之血则须得在晨光初现时施行仪式。

    正好这古井我家杂货铺后面就有一口现成的,有没有一百年我不清楚,但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而且连爷爷都说,常喝此井之水能延年益寿,所以姑且就猜它是口百年古井吧。我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担心用吃饭的碗装太小,到时候会不够用,干脆拿了个汤盆来装了一满盆,又担心院子里晒不彻底,于是抬了梯子把装满井水的盆放到了房顶上。

    ……

    “已经十四天了,再有三十五天,你就能轮回往生了。”我撑着一把大伞坐在房顶上,怀里死死护着那盆井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我没有料到的,秋风吹得我手脚冰凉,却一动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摔下去,摔得个人仰盆翻。

    鬼媳妇坐在我的旁边,雨水从她清莹的身体中穿过,她柔顺的发丝妥帖地垂着,白净的脸庞丝毫不会受这鬼天气的影响。

    我见她没说话,望着身下一片被雨水朦胧了的街道还有房屋,轻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这个城市。”

    她却转过脸来看着我,片刻后说:“这景象我好似见过。”

    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毕竟只是个没了凡尘记忆的鬼魂。我躲闪开她的视线,干咳了两声:“估计是你生前也在房顶上淋过雨,所以会觉得这些景象似曾相识。”

    据我所知我们所处的这条街以及周边几条街都是古时就有的,保存得比较完整,政府有意没有在这一代规划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来破坏这种古色古香的感觉,因此这样天黑着从雨中放眼望去,那些溅着水花的黑色瓦片屋顶以及宽宽窄窄的老旧巷道确实有几分回到古代的感觉。

    我余光中看见她点了点头,眼神总算移向了别处,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只是这夜深人静风大雨乱的,我不想跟个忧郁的女鬼共坐一脊还相顾无言,太压抑了,于是我开口打破了将将开始的沉默:“你应该也算是鬼中比较厉害了的吧,看这雨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天气这么冷,我早困了,你有没有办法让这雨,先停了?”

    她看我一眼却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我紧追不放,盯着她的脸挑起一边眉毛用上扬的语调“嗯”了一声。其实我也就是打发时间随便问问,我并不是很清楚各个阶层鬼怪的能力范围,也正因为不清楚,我反倒更加地好奇我的鬼媳妇都有哪些能力。

    她还是没有动作,我却在她注视着我的这短短不到十秒的时间里感到身边的空气越加阴冷,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靠在肩头的伞随着我的动作往一边歪了一下,我这才惊讶的发现,周遭本来该是落到我身上的雨水尽数将我避开了,没有一滴再落在我身上,我整个人就像是处在一个阴气制造的隔离区里。

    “放在这里,你去睡罢。”鬼媳妇瞥了一眼我怀里紧捂着的盆,面无表情地说。

    我仍旧是不敢置信,试探着把盆放下去,慢慢挪开伞。盆里的水面始终平静如镜面,连风吹过也没有起半点涟漪。

    我大大松了口气,收了伞站起身,突然不满起来,没好气地责备鬼媳妇道:“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点用,害我在屋顶吹了一晚上冷风,裤腿全湿了!”

    她好像不知道我在说她一般,看着别处淡然说道:“你并未早说,我如何早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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