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子登位后,大周王朝的百官原本励精图治, 等着跟随陛下, 求百废待兴。
但没过多久, 百官们便被折磨得有些精神憔悴。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有抱负的臣子, 都愿意自己能遇上一位明君, 好施展自己的才华。然而天子若是太勤勉, 未免有些太可怕
例如现周天子, 范翕。
每日朝会有固定开朝时间,按说百官只要在规定时间到达议廷便好。然而, 每次文武百官拉拉杂杂、三三两两地进入议廷, 都能见他们的陛下坐在高位上, 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许久。
百官们“”
向来朝会,只有天子姗姗来迟, 让百官等候。竟有一日, 变成了天子左等右等, 好久才能等到臣子们汇齐。
百官诚惶诚恐。
夜里睡觉时嘱咐仆从, 第二日一定要早些叫自己起床, 万不能让天子再等。
但是第二日,范翕依然等着他们。且新天子等得分外不耐烦,一手撑额,一手在长案上叩着。看到他们到来, 范翕的不耐烦近乎到了顶点。到百官汇集, 范翕开口第一句话, 便是“寡人从未见过如你们这般懒惰的朝臣。”
百官们“”
其时日头刚刚升起,天尚未全亮,朝臣认为自己已经十足勤勉,范翕却仍嫌他们懒惰。
百官们有苦难言。
他们从未见过如他们陛下这般的天子,永远比他们早到许久,永远责怪他们太慢。新朝臣们跟着这样的陛下,年轻些的还能忍受,年纪大的过不了多久,就开始频频告假。于是范翕又让宫人去告假官员的府邸上训斥,斥人恃宠而骄,斥人懒散,让官员在自己的妻儿面前丢尽了脸,再也不敢迟到。
然仅是不迟到,对范翕来说远远不够。
范翕甚至兴致勃勃地,想提前朝会的时间。因他觉得,百官们的睡眠时间,未免太长。
百官们脸色大变,惊恐至极
他们是希望天子勤勉,但天子未免太勤勉。
现在上朝时辰已经很早,天子若再提前,岂不是要提前到半夜去
天子不用睡觉么而即便天子真的不用睡觉,难道大家都不用睡觉么
百官们叫苦不迭,深深体会到范翕的喜爱折腾。有做代表的,就苦哈哈求到了王后那里,请王后劝一劝陛下,莫要将朝会时辰再提前了。
作为代表的官员诉苦“自天子登位,不到一年时间,朝会时辰已经提前了三次。最新一次,老夫每日顶着星光就得出门,到王宫时哈欠连连。而即便如此,一登大殿,必见陛下不满相候。老臣实在不知,为何陛下不用睡觉,为何陛下总是这般早”
玉纤阿沉默一下,说“陛下勤政,也不是错啊。”
官员脸色更苦。
他恳求地向王后拱手,哀求王后许久,玉纤阿才叹“罢了,我尽量拉着他,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玉纤阿又道“不过近日恐怕不行。我有些私事欲出宫一段时间,陛下的事情,我就管不好了。”
官员脸色微变,连忙追问“不知王后是要去哪里王后不能将陛下也带走么”
玉纤阿愕然,认真回望这得怕范翕怕到什么地步,才希望她将范翕带走啊
官员很不好意思地拱手“老夫已经四十五了,半年来没有一日睡过好觉。老夫每日都要补觉老夫这般情况,在朝上并不是少数。若是王后方便的话,可否让陛下休朝一两日,让老夫等老臣歇一歇殿下,自陛下登位,陛下一日未曾休朝啊”
玉纤阿同情道“你们当真辛苦了。”
她这般说,便是答应帮忙的意思。
来求助的臣子自然感激不尽。
次日,玉纤阿便与范翕说起一事,大意说吴国公主奚妍已经来了洛邑,她特意让人建了个园子供公主住。吴国公主来洛邑,是来联姻,是来嫁人的。她联姻的对象,自是如今王宫宿卫军的首领,郎中令吕归。
这事,吴国是和范翕商议过的,范翕本就答应过吕归,自然点了头。
如今玉纤阿再旧事重提,范翕依然是可有可无地点头。吕归要娶妻子,成家立业,对范翕来说也算好事,他没什么意见。
然而玉纤阿观察范翕平静的脸色半晌,含笑说道“公子也知,吴国九公主远嫁来洛,人生地不熟,未免怯场。我昔年又与公主有过主仆情谊,公主待我十分不错。是以,我欲帮公主做主,操办她的婚事。公主嫁人前,我想去园子里陪公主住两日,说说话也好。我并不愿以王后身份,和公主疏远了。”
范翕原本还平静的脸色,听她说她要去陪奚妍时,他脸色一僵,握住了她的手。
范翕紧张问“你要去多久是整整一日么”
他每日里除了见朝臣,剩余时间都是如鬼魅般在玉纤阿身边闲晃,和玉纤阿玩耍。若是玉纤阿走了,他多无聊。
但是,他并不愿作出强硬霸道样,哪里都不许玉纤阿去。他怕自己态度强硬些,玉纤阿误以为他又想囚禁她范翕有些怕了当日的事。
范翕思来想去,勉强露出一大度的笑“一整日,便一整日吧我不是那般不讲理的夫君。”
玉纤阿盯着他。
范翕脸上微弱勉强的笑意越来越僵,渐渐皲裂。他意识到她的意思,只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玉纤阿道“我本来想说去一个月。”
范翕大惊“”
他失魂落魄,唇紧抿,看她的眼神几分锐利森然。他情绪几变,正要发作时,听玉纤阿若有所思问“不如陛下随我一起去那园子建在洛邑,离王宫也不太远。”
范翕盯她许久。
他先是惊喜,然后就疑神疑鬼般问“你是不是在同情我觉得我整日独来独往,很可怜”
玉纤阿心中确实怜爱他,他自生了病,精神不太好后,就总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很多时候她见他,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静坐。这偌大的王宫,若是没有她陪他他该多可怜。
但是玉纤阿自然不能这样说。她斩钉截铁地否认范翕的猜测,并温情款款道“公子这说的什么话公子每日与我一起玩,哪里就寂寞可怜了我只是觉得既然成了亲,夫妻同进同出,正是常理,所以我才问公子随不随我一起去。”
范翕这才欣然放心。
他笑一下,语气轻快许多“我自然愿意。”
玉纤阿却又蹙眉为难“然而若是公子与我走了,那整日来回往返王宫,恐不方便”
范翕不以为然道“暂时改三日一朝吧。”
玉纤阿眼中轻轻地笑一下,因自己的目的再一次达到。她却仍做戏做到底,忧心道“如此懒怠,似乎不好”
范翕温柔地搂住她的肩,柔声“玉儿,你太傻了。这有什么不好的昔日我父王做天子时,他常年都是三日一朝,我见也没误过什么事。”
玉纤阿一愣,然后疑心“既然不会误事,为何你上朝上得那般勤勉我之前以为你是效仿你父王。或者是你学的你兄长”
范翕奇怪道“我干嘛要学他们我父王国都被他自己弄得没了,我兄长一日天子都没当过。我何必学他们”
他又垂目,略有羞意,含笑道“我上朝如此勤勉,只是因我睡不着,比较无聊。我又不想吵得你与我一样睡不好,就只能上朝了啊。”
范翕真情实意地惆怅道“我还想将朝会时间再改早一个时辰,有个老头子当朝就要撞柱相抗,我才罢了。这帮臣子,太懒了。”
玉纤阿“”
她这时真的有些同情那些朝臣了。
看来将范翕带走一段时间,是应该的。
玉纤阿如今已经是大周王朝的王后,她不说召奚妍进宫说话,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去园子去见吴国九公主。奚妍公主受宠若惊,见到玉纤阿又分外开心。
这些年来,奚妍身边发生了很多事。她离开过吴国,之后又回去。她长大了很多,懂了很多道理。昔日她总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婚姻为吴国谋地位,而今,她也心甘情愿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
更何况,这是吕归争取到的。
奚妍已经不再是少时那个单纯的小公主了。
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却还能在洛邑见到玉纤阿,就好像之间这些年的距离,在两个女郎见面时,都倏忽消失了。
奚妍扶住玉纤阿,拉着玉纤阿一道进屋。奚妍目中晶亮,不停回头看玉纤阿。奚妍忍不住笑;“真好,玉女,我们又见面了。”
玉纤阿噙笑“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你远道来洛,身边寂寞,我与你差不多,你可常进宫与我说说话。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大可向我直说。”
奚妍笑道“我也不必直说啊。你这般聪明,什么是你料不到的玉女”
奚妍拉着玉纤阿的手,要带着玉纤阿进内室说话,但她忽一怔,回头向身后看。见天子慢悠悠地跟着二人,直裾修身,长冠琳琅,范翕丝毫没有停下步让出空间的意思。奚妍惊疑地回头看了范翕好几次,范翕都施施然地跟着她们,面容如雪如霜。
奚妍尴尬地向天子行了礼。
范翕幽幽道“你们姐妹好好说话便是,不必管我。”
他说得寥落自怜,偏又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奚妍更尴尬了。
范翕杵在那里,导致很多女儿家的私房话,奚妍都不好和玉纤阿直说。
奚妍拉着玉纤阿,欲言又止几次后,小声抱怨“你为什么要带他呀”
奚妍始终不喜欢范翕,又畏惧范翕。
玉纤阿回头看眼范翕,微笑“没办法,他现在是我夫君。我不能抛弃他啊。”
玉纤阿看范翕时,范翕对她温柔一笑。
让一旁的奚妍无话可说。
吴国九公主在洛邑举办了婚礼,吴王奚礼忙着国事,只给妹妹备了大礼。奚礼虽没来,隔壁邻国的越国大司徒薄宁,却和他的妻子楚宁晰一起来洛,庆祝吕归和奚妍的婚事。
婚事之上,办宴时,楚宁晰躲开人群,私下求见了范翕。二人在一远离婚宴的凉亭下说话,范翕背身而立,楚宁晰向范翕告知楚国现在的情况,又说楚国现任王君十分不错。
范翕淡淡的,并未回应什么。背身修长,袍袖在夜风中轻轻扬起。
楚宁晰盯着范翕的背影,心中一阵怅然酸楚。她张口,却不知除了政务,还能说些什么。昔日她和范翕见面总是针锋相对,互相嘲讽。而近日范翕沉默寡言,幽幽冷冷什么也不说,楚宁晰又觉得很多时光远去,旧日的公子翕再也无法回来了。
范翕见她良久未言,才偏头冷淡问“你还有什么话”
楚宁晰回过神,收敛自己情绪,道“没什么了。我已打算从楚国将势力撤退,楚国日后的事情,我再不管了。今后,我便只是越国大司徒的妻子我也该好好履行妻子的责任了。”
范翕淡淡点头。
楚宁晰忍不住道“你你就打算这么下去你不如生个孩子吧”
范翕意外地回头,没想到楚宁晰会来这么劝他。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急而软的脚步声。一个小男童由远及近,闯入凉亭附近,口上嚷道“母亲,母亲”
楚宁晰一下子回头,她原本身形笔直,一丝不苟,听到那孩子的唤声,她面上一下子柔软。眼睛看到男童,楚宁晰更是眼睛都亮了,奔过去将小男童抱入怀里。然一抱人,楚宁晰便震惊“玥儿,你怎么了你父亲呢,他不在么你这偷用了谁的口脂怎么往脸上抹”
她目光严厉,四处看人,想找出是谁没有好好看好自己的儿子。她这般目光一梭,冷不丁抬头,与范翕目光对上。
范翕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看着他们“”
楚宁晰他在嫌弃她儿子的胡来么关他什么事啊
范翕无聊又好奇地在凉亭待了一会儿,看楚宁晰怎么哄他的孩子。因为楚宁晰不是一个耐心的人,甚至是一个有些凶的女人。但在她儿子面前,她那般温柔耐心,让范翕兴味非常。
不过看了一会儿,范翕就不耐烦了,他嫌弃地看着楚宁晰的儿子,觉得这小孩子也太傻太麻烦了。
之后范翕随便寻了借口离开,夜里参加婚宴,天子和王后坐马车回宫时,坐在车中,范翕就向玉纤阿说楚宁晰那个儿子的麻烦。
他大惊小怪,又幸灾乐祸“我看薄宁一表人才,楚宁晰也长得不差,他们的儿子却傻兮兮的,大人说什么都并不懂。还有那小孩儿把自己弄得可脏了,半天说不出话,只知道哭楚宁晰和薄宁的孩子未免太傻了。”
玉纤阿无言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柔声问“公子是嫌小孩儿烦”
范翕道“是啊。”
玉纤阿沉默。
昔日范翕曾多渴望过他的孩子,现在他却早没有了那般执念。
范翕登位一年来,朝臣拐弯抹角操心他的子嗣,他却一点也不上心玉纤阿轻轻叹。
范翕观察她“你怎么了难道你喜欢楚宁晰那小孩儿”
玉纤阿委婉道“我觉得小孩儿只是太小,不懂事,但是仔细照顾,还是很伶俐可亲的。”
她望着范翕,若有暗示。
范翕若有所思。
他道“你喜欢啊不如,我们把楚宁晰的孩子要过来,在宫里玩两日”
玉纤阿“”
她微觉窒息。
范翕还在观察她“也不行难道你要养她的孩子这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玉纤阿道“为何我非要养别人的孩子我自己不能养自己的孩子么”
范翕怔然,他问“何意”
玉纤阿见他一直不想那个可能,她心中觉得酸楚。然她深吸口气,拉住范翕的手,她挨着他,与他额抵额,轻声“公子没注意到,我一晚上未曾饮酒么”
范翕目中一缩。
他讷讷道“我以为你只是不想饮酒。”
玉纤阿柔声“不,我是怀孕了。公子,前日御医才诊出来,我有孕不足一月。我本想过两日再告诉你的。”
范翕怔忡。
他抬目看她。
那一眼中,充满了恐惧、震惊、欢喜、迷惘各种复杂情绪。
他忧心忡忡,怕孩子遗传他的体质和毛病;他满腹伤感,自觉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他闭目,脑子里都是母亲站在窗前久久凝立的背影,与幼时永远见不到的父亲模糊的形象他父王不是一个父亲,难道他就能是么
他曾以为自己和父王不一样,然而他早就明白他和父王是一样的。
他欢喜自己能有骨肉。
可他又惧怕。
又厌恶。
又迷惑。
玉纤阿低声“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么”
范翕闭目。
慢慢的,他搂住她,非常虚伪地哄她“我、我我喜欢的。”
不管他心中怕不怕,他都不能让玉纤阿伤心她想要孩子,那他也要吧。
别人家的小孩儿那么烦,那么讨厌。他幼时也是很麻烦的小孩儿但是他和玉纤阿的孩子,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这般一想,范翕又微微有些兴奋,开始期待起他们的孩子。希望这个孩子,让他爱,让他牵挂,让他不要成为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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