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一度以为范翕不会喜欢他的孩子的。
起初,他只小心玉纤阿一个人, 对玉纤阿肚子里的孩子, 他从来一句不多问。但随着月份越来越大, 玉纤阿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范翕的注意力才被吸引到了这个孩子上面。可是范翕总是选在深更半夜, 幽幽静静、眼神诡异地打量玉纤阿的肚子, 每每将玉纤阿吓一跳玉纤阿实在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她不禁有些担忧他。
玉纤阿甚至做好了也许范翕根本不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准备, 她在心中自怜又自强, 劝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想若是女儿的话, 有“眉眉”这个范翕少时的期望在, 也许还能唤醒范翕的父爱。若是男儿, 玉纤阿觉得自己得抱好只有自己一人疼爱这个孩子的准备。
然八月份一日晚发生的事,让玉纤阿意识到她仍是错怪了范翕。
那夜, 玉纤阿睡到半夜时, 被肚子里的胎动惊醒。她刚睁开眼, 便被旁边一人伸手来扶。被范翕有些凉的手扶住, 玉纤阿有些艰难地坐起, 靠在他怀中。她抬眸,见他衣饰整理,玉冠琳琅,不禁心中微有失落。
玉纤阿伸手抚摸他下巴的青茬, 靠在他怀中轻声问“你又睡不着, 出去了么你去了哪里”
范翕目光落在她发顶, 他并未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怜惜,然他今夜心情极好,并不是因为头疼而睡不着。范翕语气温柔,几分欢喜道“我是去了书舍,刚刚回来没多久。”
玉纤阿点了下头。
她以为此话到此结束,但范翕握住她的手“玉儿,你猜我去书舍做了什么”
玉纤阿微怔,意识到他并不是如往事那般去书舍看奏折,或打发寥寥无趣的夜晚。
范翕垂目柔声“我去给我们的孩子取名了。”
玉纤阿一震,猛地抬眼看他。她仍有些不相信,喃声确认“你说的是眉眉么”
范翕微震“可是眉眉不是女孩名么”
他小心翼翼“万一你肚子里的是男孩子,你也要给他取名叫眉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玉纤阿“”
范翕“”
二人对视一眼,均意识到有些误会对方了。
范翕目有恼意,觉得玉纤阿小看他。他盯着她片刻,玉纤阿忽然一声惊叫,捂住自己的肚皮。范翕立时紧张,问她怎么了。她拧着眉,有些不确认地自言自语“好像是,孩子动了一下”
她拉住范翕的手,轻轻扶在她肚子上。范翕怔了下,他也感觉到了动静,目中光轻轻跳跃。他有些痴住一般,慢慢俯身,将耳贴在了她肚子上。玉纤阿手轻轻搂住他,温柔地为他拂过他面颊上落下的发丝。
那个孩子,好像隔着一层肚皮,真的在跳一样。
范翕闭上了眼。
他轻声“玉儿,我在书舍想了整整一夜。若是男孩,我就给他取名为永。”
玉纤阿问“范永么”
范翕答“是。”
他说
“永,有河水清流之意。河水长流,滔滔不绝,奔流成湖,成海,汇聚万物。海又成云,成雨,成泉,成溪。溪水汇聚,再次成河。往复不止,长流不息。这便是永。我希望他永永远远地向前走,永不停歇,永不止步。我希望亘古,长久,生生不息,流到很远的地方,流到所有人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再是一个循环,再回来,再长长久久地向最初的地方回来。”
“这便是永。我给他取名永,字长流。”
玉纤阿手扶在他瘦削面颊上,她低头,灯火光照在范翕闭着的眼睛上。她心中微微震撼,她入神地盯着范翕。
她的夫君在灯火光下,在她怀中,是这样的好看。
让她无数次重新喜爱上他。
他的话说得那么好听,许是为母则感,玉纤阿竟忍不住目中有了微微泪意。她微喃“我从未想过你会这般爱这个孩子。”
范翕闭着眼“我是爱他的。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不管我表现得怎样,你相信我,我心里是爱你我的孩子的。”
玉纤阿哽咽。
她艰难地低头,在他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温声“我不喜欢说这些话。但是公子,我真的好喜欢你。你怎能,这般好呢”
落花从窗外飞入,漫天星辰,静夜如斯。
十月怀胎,玉纤阿生下了一个男孩,如范翕所想,孩子刚出生,他就为孩子定了名字,范永。
百官皆有些放下心。
之前恐陛下子嗣艰难,如今王后诞下男童,大周王朝后继有人,大臣们总算不那般慌了。
范永自小是一个少言少语的孩子,但他生来就继承了自己父亲母亲的美貌,生得分外好。奶娘第一次看时,甚至疑心他是女孩子。眉目秀美,气质隽永。这样的小公子自小长在王宫,安安静静,温温和和,不说王后玉纤阿疼爱,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公子。
但玉纤阿察觉,范翕对范永,还是心里有忌讳的。
范翕总是躲在偏僻处,幽幽静静地打量他儿子,却很少上前。有时候二人见了面,小公子低声向父亲请安,范翕的回答也是偏冷淡。他很少主动靠近自己的儿子,也不多话。玉纤阿努力许多次,想让范翕多亲近一些自己的孩子,但是效果都不太好。
范翕总是疑神疑鬼,让玉纤阿多关注儿子的思想问题。
玉儿为让他喜欢儿子,便会在他面前多夸儿子,谁知范翕坐在玉纤阿旁边,他忧心忡忡劝玉纤阿“你要多注意注意他的思想。玉儿,我告诉你,我幼时就和他这样很像。很多时候不说话,但是想法特别多,总想做坏事。”
玉纤阿柔声“可是我觉得公子你长得很好啊。”
范翕又忧郁了“你是喜欢我,才觉得我好。但是我一点也不好。我小时候,就见谁都不喜欢我前日听说范永让一个侍女出去跪了一整天,你说他是不是天生心恶如我”
他神神叨叨,一会儿觉得他儿子在伪装,一会儿又开始疑惑范永是不是性情太软。
玉纤阿“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说自己儿子的永儿生性温柔,他做什么自己有原因。”
范翕辩解道“我做什么也有原因啊但我自幼嗜杀,我都在心里一个人想,我谁都不告诉的”
玉纤阿服他了。
她放下手中事务,坐到范翕正面,她手捧他面颊,非常认真地“公子,你真的很好,你不必妄自菲薄。”
范翕怔一下。
他微红了脸,有些羞涩地垂下眉目,不再乱说了。
然而范翕有心结。
他总是怕范永不好。
他夜夜偷看范永,偏又不让范永知道。他分明关心范永,但他从不主动靠近。父子关系一直很冷淡,若是没有玉纤阿在,范翕和他儿子可以一整日都不说话。父子二人即使同处一屋,都各做各的事,格外安静。
有时候姜女进宫,看到范翕和范永这样,都会担心地问梓竹问玉纤阿,问天子和小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有什么仇恨,怎这般陌生
玉纤阿则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范翕和范永还是很像的。虽然范翕小时候闹腾,范永却安安静静的。但是儿子温柔和气的侧脸,看起来和范翕真的很像。若是她的公子没有经历那么多事,范翕未必不会一直温柔下去。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仇。
却也如果实在亲近不起来,也没必要太勉强。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即便是父子。
玉纤阿一度以为范翕会一直这样,直到范永出生三年后,玉纤阿再次怀胎,这一次,她生了一个女儿。
范翕给女儿取名,范初眉。
玉纤阿听到“初眉”二字时,微微恍了下神,有些明白范翕在想什么。他最开始期待的,最开始喜欢的,他一直期待的,一直喜欢的永远是他的女儿“眉眉”。
他对范永抱有很多怀疑,不太亲近,但他盯着眉眉,却能看一整夜都舍不得合眼。他不再避讳接近小孩子,他经常去看眉眉。他甚至向玉纤阿建议,将眉眉抱来二人的寝舍,二人亲自养育,免了奶娘的辛苦。
然玉纤阿因担心范翕的身体,又不想区别对待两个孩子,拒绝了范翕的要求。
范翕微有些失落。
然他很快释然,因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终于有了除了书舍以外的去处。
有一夜玉纤阿夜里起床,去女儿的寝舍,正好看到范翕跪坐在女儿的襁褓边,隔着木栏,温温柔柔地和女儿说话。他声音轻缓而慢,不复往日的冷淡。他专注地盯着女儿,目光一眨不眨。
听他轻轻柔柔“眉眉,你要慢些长大,要一直陪着我与你母亲啊。眉眉,我们都会很爱你的,你这般好看,谁人不爱你呢我为你准备了好多玩具,好多有趣的礼物。你要快些长大,又不要太快长大。你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玉纤阿隔着帷帐,温柔地看着范翕。
她没有让侍女惊动范翕,转身缓慢离去女儿的宫舍。她心中静谧,始觉得眉眉的到来,也许真的能让范翕好起来。
范翕吃了这么多年药,效果却不大。然而眉眉让玉纤阿看到了范翕以前的影子,让她看到了她的公子翕好像在活过来玉纤阿轻轻地舒口气,心想她当初想的果然没错。
范翕需要一个孩子。
需要一个和他血脉相连、和他心意契合的孩子。
来证明他没有错。
证明他还好好地活着,证明他不是寂寞地只剩下一个妻子。
眉眉一日日长大,越来越娇俏,越来越可爱。
和哥哥范永不同,眉眉性情有些活泼,说话又软软的,她乌黑水润的眼睛盯着任何人看,任何人都会心软。且眉眉和哥哥范永的关系极好,范永每日上完许多课业后,回来都会陪妹妹说许多话。
范翕也不甘寂寞。
他亦想经常看到女儿。
他想靠近眉眉,早年他想接近范永,但他又犹豫着不肯。而玉纤阿现在看他,见范翕只短短挣扎了几日,眉眉小小地叫一声“父亲”,范翕就控制不住地去靠近女儿。他不再是和子女总保持着距离,他恨不得日日能见到眉眉。
他与玉纤阿在一起时,话中会渐渐地谈起眉眉。
他开心道“她说话越来越清晰了,她走路走得真好。我下午时见她在园子里玩,小小一团,她可真好看啊”
范翕和玉纤阿分享“玉儿,我真想把她抱过来我们养”
玉纤阿含笑“公子傻了么我们本来就在养眉眉啊。”
范翕一愣,才笑起。
他近乎失落地欢喜道“太好了。”
眉眉性情活泼,她父亲虽喜欢她,然每次见她,又总是很多赧然,很多拘束。范翕站在玉纤阿旁边,不停地看玉纤阿和眉眉玩耍。他扯玉纤阿的袖子,示意玉纤阿将女儿给自己抱抱。玉纤阿还没如何动作,眉眉冰雪聪明,张开手臂笑“父亲”
范翕一愣,然后立时蹲了下去去抱眉眉。
很多他害羞时、犹豫时,眉眉都会主动为他递台阶。范翕觉得眉眉就如他的玉儿一般可爱,从不让他为难,从不惹他生气
玉纤阿笑问“从不惹你生气我怎么听奶娘说,她下午时骂了奶娘一通你当初不是这样说永儿么,你不是疑心永儿性格不好么”
范翕辩解道“眉眉当然不是故意骂人的她才几岁,她懂什么必然是那个奶娘做了什么事,太可恶了。”
玉纤阿幽幽道“我当初也是这么说永儿的。”
范翕瞪她,半晌后笑“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我才不生气。”
玉纤阿回嗔他一眼,没再说话了。
眉眉三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宫中女官识字。
有一日,范翕和玉纤阿从宫外回来,范翕想去看自己的女儿,玉纤阿换了衣后,就陪他一起去。玉纤阿建议看完女儿,二人再一起去看儿子。范翕点了头,心不在焉。然而二人在女儿宫殿中看到的,却和二人想象中的不一样。
天子夫妻二人不让人通报,进了宫殿,站在书舍窗外,竟看到了范永也在女儿的宫中。
范永不过六七岁大,却生得眉清目秀,灼灼如玉,俨然一个小君子。他端正坐在案前,提笔写大字,轻声教妹妹握笔姿势、腕力大小。而眉眉靠在哥哥肩上,抱着哥哥的手臂,她脸又软又小,像粉嘟嘟的包子一般。
她稀里糊涂地看着哥哥写字,软声道“哥哥,你不累么我不想学写字,好辛苦。我要去跟父亲说,我说我不学了,父亲会同意的。”
眉眉的脸蹭着范永的手臂,声音软糯,兴致勃勃“哥哥,你也不要读书了吧你来陪我一起玩吧我喜欢和哥哥一起玩。”
范永温声笑“这怎么能行呢,眉眉你是公主,哪有不会认字的公主大家会笑话你的。读书很有趣的,你日后就会知道了。你若是不好好读书,哥哥就不来看你了。”
眉眉哼道“可是公主长大是要联姻的,我觉得一点用都没有”
范永小小年纪,目中却有厉色一闪而过,他哄着小小的妹妹问“是谁教的你公主长大要联姻你是我大周公主,谁让你联姻,哥哥必不饶他。是谁说的这话,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糖吃。”
眉眉睁大眼睛,惊喜又迟疑“可是母亲不让我吃糖”
范永道“哥哥偷给你的。”
眉眉欢呼一声,抱着哥哥手臂坐起来,凑到范永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一时间,兄妹二人笑作一团,范永将小小的妹妹抱在怀里,低头亲了妹妹额头一下。
范翕和玉纤阿站在窗外怔望。
他们一直知道范永和眉眉的关系很好。
却从来不知道二人的关系这样好。
范永对眉眉这般疼爱。
玉纤阿怕范翕吃醋,她特意侧头去看范翕,却见范翕只是出神般地看着书舍中玩闹的兄妹,他脸上无喜无悲,一直发着呆,却也没说什么。
夫妻二人没有打扰兄妹二人,如何来,又如何偷偷离开。
次日玉纤阿醒来,她多年习惯范翕早早不在自己身边,但是今日醒来,床榻旁边的夫君竟然没有离开。范翕坐靠在床榻上,长发披散,衣衫微敞。他没有去上朝,而是就坐在玉纤阿旁边发呆。
玉纤阿以为他身体不舒服,立时起来关心他。
范翕握住玉纤阿的手腕,摇了摇头。他将玉纤阿搂入怀中,轻声“我只是在想昨日看到的那一幕。”
玉纤阿迟疑“你是不是不喜欢永儿对眉眉太亲近”
范翕摇头。
他轻声“我看到永儿和眉眉那般好,当时,我心中有不一样的感觉我看到他兄妹那般,我忽然心中觉得宁静十分。好似我半生波折,都是为了等这一幕一样。我看到他兄妹二人在一起读书,一起玩乐玉儿,我好似,终于原谅我自己了,我终于不觉得我只有你了。”
玉纤阿抬目看他。
他闭目。
他将她抱在怀里。
他身子轻微发抖,他睫毛颤抖,他喃喃道“我昨夜一整夜无梦,睡到天亮。丹凤台事变后,这是我第一次无梦到天亮。”
“原来我不只爱眉眉,我更爱永儿和眉眉在一起的感觉。”
他面容如雪。
玉纤阿目中发酸,她抱紧他脖颈,紧紧抱住他,无声地宽慰他。
而他闭着目,眼中泪水倏忽无声淌下。
多年的遗憾,多年的不堪,多年的不可原谅,自我徘徊好像都在这时候散去了,在这时变得不重要了。
他终于从他的噩梦中走了出来。梦醒后,万物复苏,萌芽再生。
范永的出生不能治愈他,眉眉也只能让他感觉好一些。他亲眼看到范永和眉眉在一起,两个孩子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他才能活过来。
范翕哽咽“玉儿,我原谅我自己了。”
“玉儿,我爱你。”
“我爱永儿,我爱眉眉。我爱你给我的一切。”
“我没有那么坏,也没那般不可原谅。我能让永儿和眉眉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是一个好父亲。我和我父王不一样。”
玉纤阿含泪,在他唇上轻点一下。她抱着他,闭目恨声“本来就是从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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