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范媚娘做了极其混乱的一个梦,梦里泥泞的路途终有了出口,李栖梧站在人生另一个岔道上,负手低眸朝她笑。

    又依稀瞧见自个儿拉着上官蓉儿的手,问她你过得好是不好。李栖梧之于范媚娘,便好似李归月之于上官蓉儿,她们生来带着三分离经叛道的蛊惑,掩藏在天真的笑靥里,令墨守成规的人生出可怖的动摇来。

    范媚娘头一次感到如此害怕,怕的不是李栖梧的离开,怕的只是多年后自己求仁得仁,却仍旧能想起此时此刻未能紧握李栖梧双手的意难平。

    她有多了解自己,便有多确信会有这一日的来临。

    酒宴上君臣不分,上下齐欢,不知究竟是祝祷李栖梧出征,还是庆贺小皇帝终要亲政,抑或还有静侯螳螂的黄雀,簇拥在范媚娘的阴影后头,等待天子权臣分崩离析,迫不及待地想要沿着李栖梧让出的康庄之道,往更高的地方而去。

    诸人怀着不同的鬼胎,却化作同样欢愉的神情,一浪高过一浪的箜篌声中,醉生梦死的文人骚客拎着酒壶,饮一口杜康,吟一句诗词。舞姬翩跹的裙袂扫过笔端,为诗酒中添上一抹香。

    李栖梧望着纸醉金迷的大殿,冷然又迷蒙。

    忽而一声翠玉跌破的声响,大殿安寂,将兴致勃勃的诸人点了哑穴似的入定当场,齐刷刷望着东北方向的雕梁处。

    李栖梧转眼一瞧,见方才尚摇头晃脑学歌姬唱曲儿的周越桃筛糠似的抖起来,跌跌撞撞地跪在了范媚娘面前。

    被她失手泼出去的酒自范媚娘尖巧的下巴处滴下来,一滴一滴地坠在她眼前,将小姑娘酒醉的视线砸了个清明。

    范媚娘极少有如此狼狈又难堪的时刻,前襟湿了一片,凉津津地沾在胸前,她面无表情地耷拉着眼皮,胸腔在众人大气不敢出的凝重中漠然地起伏着,好似在称量过失的大小。

    “咚”一声沉闷的叩响,周越桃重重地将头磕下去,哆嗦着嘴唇:“娘……娘娘。”

    众人的神情精彩纷呈,白月临按住叶凌波将要起身的动作,拧眉沉沉思索。越将离笑眯眯地扩了扩眼线,无声地“哇”了一句。贺兰玉欢侧脸望向李栖梧,撞上顾安陌沉吟的眼神,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

    范媚娘半晌无话,余光瞟着李栖梧的动作,见她垂着头慢悠悠地啄了一口酒,而后将薄唇抿住。

    她将将走之人的姿态作了个十足,往日做惯了庇荫伞的摄政王此刻未有半分解围的心思。

    范媚娘将嘴角一撑,尚未开口,耳畔却骤然传来了袍脚呼呼的风声。李长延三两步自龙椅上下来,揣着盛怒的龙颜,将周越桃的肩头狠狠一踹,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快滚下去!”

    周越桃惊惶地抬头,满面的泪痕令李长延的眸色黯了黯,嫌恶地努努嘴,示意太监将她带下去,这才恭恭敬敬地向范媚娘行了个礼:“母后。”

    范媚娘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摇头轻笑不再言语。

    再抬眼时却见上方只余留了一方孤零零的鸱吻榻,人却早不知何时离了席,方才握过的酒杯遗在边角处,显出了一些漠不关心的寂寥。

    那酒杯像石子儿一样硌在范媚娘的眼里,她陡然发觉自己不知自何时起,竟习惯了在狼狈时享有李栖梧关怀的视线,甚至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若是从前的她,方才会四两拨千斤地含笑送上台阶,还是会小声地偏头同紫檀吩咐,令她替范媚娘在偏殿备上替换的衣物。

    李栖梧的离去清清楚楚地提醒她,原来她在不经意间得到的,竟这样多。

    风月无边,李栖梧抱着双臂依着月亮,信步在宫禁里走着。今儿的宫宴热闹非凡,将阖宫的热闹悉数拢了过去,衬得其余的地方愈加寂静。李栖梧特意朝着暗黑的地方走,身后的宫女的灯掌得不大好,仿佛不晓得如何同李栖梧保持距离似的,灯影一会子远一会子近,同她时轻时重的步伐一样凌乱。

    永巷尽头是一排破落的四房屋,院儿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膻味,此刻临近宵禁,却仍有劳作的声响。李栖梧摆手令掌灯仕女留置转角处,自个儿掩在屋檐的阴影里朝巷子里去。

    “刷刷——”的声响一声长过一声,墙根儿下有一团清瘦的影子,蜷缩在一排恭桶下方,月影打在她半个侧脸上,显出十二三岁少女清俊的眉眼。她挽着袖子,腕骨精瘦得凸出来,执着一把竹篾制成的长刷,娴熟而仔细地刷着恭桶内壁。

    李栖梧抱着胳膊将自个儿靠在墙边,酒意在脑袋里游弋,将小姑娘的背影拉得极长。她的动作细致又优雅,腰背直挺,肩颈的线条似比着戒尺画出来似的,连刷恭桶这样最粗鄙的活计亦做得不卑不亢。

    李栖梧抽了抽鼻翼,将额角也搭在凹凸的墙面上,嘴角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忽而见那头急匆匆地跑过一个小太监,腿脚不经意地将最下层的恭桶一勾,一排木桶骨碌碌落下来,横七杂八散了一地。

    那太监只略瞟了一眼,便脚下不停地往院儿里去,里头的管事嬷嬷听见动静,咧着嗓子骂了几句粗话,瓦砾间便又消停了,仅余恭桶晃悠悠的声响。

    那姑娘站起身来,略略叹了口气,便弯下腰将恭桶又一个一个地摞好,最顶头的一层有些吃力,她勉力踮起足跟,指头同她的嘴唇一样绷得紧紧的。不紧不慢地垒好后,她将方才手头的那一个也搁到一边,坐至恭桶的阴影处,自怀里掏出一本卷好的薄书,就着月光安静地瞧起来。

    李栖梧抬眼看看院儿上方的“掖庭宫”三字,又望了望小姑娘薄汗涔涔的脸庞。

    “《尉缭子》。”檐下的阴影中踱出一把好听的嗓子,嗓音有同它极其相称的主人,双眼从星辰中偷了一点清波,落到小姑娘手中的书卷上。

    那姑娘不急着将书卷收起来,只倚着墙根儿慢吞吞地站定,仰着一张清汤寡水的小脸望着李栖梧。

    她有比李栖梧短一些的丹凤眼,鼻尖十分挺翘,嘴唇生得很是倔强,此刻默不作声地打量李栖梧胸前团绕的四爪银蟒。

    李栖梧任由她打量,只略偏了偏头,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低了低头,哑着嗓子开口:“回王爷的话,奴婢上官芜。”

    果然是上官一族。李栖梧扬了扬眉头,又问她:“哪个芜?”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上官芜道。

    她自瞧见李栖梧的蟒袍起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带“芜”的诗句如此多,又偏偏挑了刘长卿被贬谪时所抒怀的一首。语气毫无波澜,却恰到好处地提醒,正是面前的这一位摄政王将上官一族贬至此地。

    “上官家的姑娘,个个儿聪慧。”李栖梧不知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

    上官芜睁着黑漆漆的瞳孔望着她,有些吃不准她的语义。

    李栖梧慢吞吞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恭桶上,同她说:“本王的殿里缺一位女官,你可愿意?”

    上官芜眉头一皱,不敢相信地反问:“女官?”

    李栖梧因她终于露出的孩子气而莞尔,道:“本王要出征,殿内再无事由,不过守着含冰殿罢了。”

    上官芜眉间疑虑未消,却点头笃定道:“愿意。”

    李栖梧提了提眉角:“本王将你一族打入掖庭,你却对本王说——愿意?”

    上官芜亦笑了,双眼亮晶晶的:“王爷能令奴婢充入掖庭,必然也只有王爷,能让奴婢全族出去。”

    李栖梧的睫毛轻微一颤,探手抚摸了两三下她的脑袋,淡淡笑道:“本王欠了一个人情。”落脚永临镇之时,那当铺老板正是上官蓉儿,虽赎玉时五倍奉还,可当初确是靠着上官蓉儿放下的银两,才有了那一段安宁平顺的时光。

    上官芜不大明白,李栖梧却也未有明言的心思,只收回手道:“你若守着含冰殿,范媚娘便能时时想着上官一族,也不会再为难上官一族。”

    语毕她低下头,落寞地弯了弯嘴角,转身往永巷出处走。

    上官芜琢磨了一会子,将书卷揣回怀里,恭谨地敛袖低头,如所有寻常的宫人一样,跟在离李栖梧半人远的地方,成为她背影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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