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山脉比别处的要低些,山林亦是光秃秃的,半点没有江南植被的丰沛,唯独沿着护城河两岸栽种了茂密的春海棠,在夜色中深深浅浅地开着,如一片粲然的云霞。
晚风将海棠树打得摇摇摆摆,枝头簇拥的花瓣纷纷抖落,顺着河流蜿蜒飘落,似淌入上好的胭脂水粉。
静谧的夜幕被震动的脚步声踏碎,火把连成的火线似把夜空撕开了一个口子,窜出冷枪排作的尖牙。上官家的亲兵平日里操练得益,个个肌强体健,连战马亦甩着漂亮的鬃毛。此刻他们终有机会出城作战,飞奔的脚步却掩不住心里的惴惴。
上官令纵马奔在前头,头也不回往燕郊山脉去,眼里是翻滚的荣耀与功勋,哒哒的马蹄急不可耐地敲击他苍老的脊骨。近了,更近了,狂风为伍,踏花似尘,夜路的旖旎中和了些先斩后奏的无奈,只将他急于立功的情态扩张到最大化。
马头嘶一声啼叫着昂起来,马蹄高悬,上官令熟练地回缰锁绳,将目光投向前头满山的火星子。火星燎原一般烧过来,簇拥到他跟前,将他混沌的眼珠子里布上了一层血色,他听着身后骚动不安的八千亲兵,将冷哼对上面前乍然出现的苏贯。
他的呼吸不大受控,酸胀感自手臂延伸至胸口,又冷沁沁地探入下腹,他瞧见了苏贯守株待兔的神情,瞧着他似一条置于案板的死鱼。他感到自己陷入了圈套,又不大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苏贯!”他在风中磨着牙,阴桀桀地喊他,“你叛逃京师,私带亲兵出城,如今本官亲自捉拿,还有何话可说?!”
苏贯翻身下马,立在巨石的阴影处,沉吟着抬头:“大人有何证据?”
上官令笑一声,苏贯的垂死挣扎令他有些放了心:“深更半夜,率兵出京,大人同本官说说,却是为何?”
夜幕骤然安静,似笼罩了一个巨大的盖子,将所有嗡鸣声隔绝开来,上官令因这样的安静而紧张起来,听得几蹄“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自暗影中由远及近,而后是一个轻柔而华贵的声音。
“剿匪呀。”高头骏马自兵士中闲庭散步一样踏出来,一双漂亮的手收了绳,李栖梧身着黑底银线勾的蟒袍,微微笑着看向他。
她的发丝和脸庞有着狂奔后的混乱,使得她竟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魅惑,可她的语气却是天真而诚挚的,唯独在尾音处将人的心脏轻轻一捏,竟令上官令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剿匪?”山谷四下无人,唯有这一处热闹。
李栖梧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中指勾着穗子,哒哒地轻打在马背上。
她见上官令不发一言,便将自马鞍处抽出的月白锦缎扔给苏贯,轻笑道:“将本王亲拟的旨念给上官大人听听。”
苏贯依言接过,琅琅字节在山谷中有着下沉式的回响。冠冕堂皇的词句自众人耳里穿堂而过,好歹听懂了一句——李栖梧说有匪,便是有匪。
上官令熬鹰一样瞪眼地望着李栖梧,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他的五官并未挪位,可手的筋脉在抖,牙关也在抖,五感七窍似钻进了爬虫,扭曲地在血液里来回摆腾。他早该料到,李栖梧根本是假意投诚,苏贯也从未反叛,甚至连他拦截下的叶凌波的手信,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只为了引急于立功的他出城。
他不可抑制地将思绪投放到身后茫然无措的亲兵上,每一声战马的响鼻声都成了他背后立起的汗毛。苏贯念完剿匪的旨意,李栖梧收起侧耳倾听的模样,将盛笑的凤眼捧出珍馐一样端到上官令面前。
她道:“苏大人念完了旨,上官大人的那一份,不妨也给本王听听。”
她偏头望了望上官令身后乌压压的兵马,努了努嘴唇,挨个清点他带出来的人马,数了一会子,她最终是放弃了,好似终于发觉上官令毫无反应,便讶异地挑了挑眉头:“没有?”
她为难地拧着眉,下压了压身子,将小臂横搁到马脖子上,手指拍了拍马皮,轻声提醒他:“若无旨意,也无手令,私带亲兵出城,乃是死罪呀,大人。”
捧出的珍馐堆作了鸿门宴,面前的玉面修罗以笑吟吟的眉眼宴请他。
上官令大意了,才着了这个黄毛小子的道。他想明白了,也镇定了,虽说法典有此一言,可他身为范媚娘的麾下重臣,为王家所拦阻,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如今又发觉了李栖梧假意投诚,虽不够将功抵过,也足以从轻发落,更何况,她李栖梧可明目张胆地补一份伪诏给苏贯,焉知范媚娘不会声称自己曾有过口谕呢?
他的确是先斩后奏,可李栖梧若要就此了结他,也并非易事。
“范媚娘不会保你。”南风掠过,带起成片的海棠,粉雕玉琢的花瓣自李栖梧眼前飘过,似情人的抚摸,她在乱眼飞花中瞧清了上官令的打算,睁着毫无情绪的眼白,直拳一般击中他的退路。
范媚娘不会保他,不仅不会,还会震怒滔天,将他一族都撂得远远儿的。
她的下身传来隐隐的痛感,提醒她大梦方歇的那场欢爱,她终于以范媚娘的方式算计了她一回。
她原本有无数的方法拖住范媚娘,可她却用了献身这最作践自己的一样,范媚娘越是受诱惑,越是沉沦,越是索求无度地要她,清醒后便会越愤怒,越心疼。
她算计的不是面前这个筋疲力竭的老人,她算计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范媚娘。
范媚娘舍不得要她,她偏要以这样的方式,让范媚娘永远地记住她带给她的伤害,她也要范媚娘切切实实地体会一次,她对心上人的阴谋与利用是多么伤人。
范媚娘若知晓她作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举动,是为了收缴上官令的兵权,必定会将他依法查办。甚至,按她的性格,还会从严发落,以提醒自己莫再耽于虚假的情/事。
范媚娘自娘胎里来,便是以痛治伤的那一个。
海棠花瓣轻飘飘地落在李栖梧指缝里,也落在她的发间,瞧起来像沾染的霜雪,她对身后赶来的兵部尚书叶赋沉声道:“传本王的令,上官令私动亲兵,有不臣之心,即刻收缴八千兵士,充入京卫,上官一族……”
她提了提缰绳,眼神似被冰擦过:“打入掖庭。”
令旨即发即办,叶赋领命点兵。李栖梧在兵荒马乱的狼藉中侧转马头慢慢往回走,天光隐隐发亮,她在海棠融融漫天的美景走来,背后是天际边缘按捺不住的白光,她像疲劳地数了彻夜的星辰,终于在最后一颗消逝时打道回府。
范媚娘同她的爱情,就是这满天的星辰,唯有在二人同处黑暗时,才发光发亮。它亮得那样好看,好似能够给人一种永远不移的承诺。这样的承诺是她走投无路被逼跳崖时,听到的神魂俱灭的一声“阿梧”,是她劫后余生拥抱住范媚娘时,她倦鸟归巢一样的依附,也是她乍然发现残忍真相时,范媚娘轻轻安抚她的手掌。
可天光大亮时,它又消失得那样绝情,令李栖梧勉力追赶也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事情闹作如此田地,范媚娘都未出现,也未置一言,是默认了她的处置。她赌赢了,赌的是她利用自己的身体达到目的时,范媚娘为数不多的心疼。
李栖梧曾问自己,若范媚娘进入她的心脏,会不会疼得哭。
范媚娘以缺席和沉默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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