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夜露凝结成水滴,自屋檐滴下来,巍峨庄严的宫殿似陷入梦魇的巨兽。值夜的宫人揣着袖子打盹儿,或望着橘瓣式的灯笼发呆。
甬道旁的乌鸦也闭了眼,同栖息的蝙蝠混作一处,梆子声砰一声打过来,黑压压的翅膀扑腾三两下,又重归于黑暗。
甬道的拐弯处现出一位细长的少女,漆黑的斗篷自上而下罩住精瘦的身量,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头拢着斗篷急匆匆行路。她的步履极轻,身手也敏捷,小心地穿梭在宫禁的黑夜里,似一只潜行的小蚁。
脚步声在甬道里有细碎的回音,听起来似她在被影子追赶一般,她冷淡地封住薄唇,片刻不停地绕过甬道,进入冷宫一旁废弃戏台子的隔层里。
木楼板咯吱作响,戏台下候着一位小太监,十三四的年纪,瘦得如抱树的幼猴儿,见了来人,啪啪两下脱了袖子,压低嗓子唤了一声:“二姑娘。”
昏黄的灯影一晃,叶凌波水仙般的面容自帽沿里度出来。
私相授受在宫里本是大忌,可任谁也知收这几位闺秀入宫,收的却是后头的累累世家,姑娘们受上头的指示同家里通个信是常有的,掌事宫人们无人敢拿问,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凌波同小太监点了点头,将怀里的纸条递给他,指头带起隐隐的寒气,小太监打了个哆嗦,叶凌波却没有别的话,只将风帽兜好,抵着夜露匆匆去了。
小太监不敢怠慢,忙收好信笺漏夜出宫,同宫门墙根儿的护军打过招呼,人影儿一晃便消失在街角。
春日的夜干燥得似被砂石磨过,不当心便要擦枪走火。候了半月的小厮终于在这一晚有了收获,拦下了叶凌波传往家里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入了城南煊赫的上官府。
上官一族长戟高门,兼朱重紫,府邸却十分简朴,小厮穿过两个回廊,便径直入了上官令的书房。夜凉如水,年迈的上官令却还未歇息,他饮了一口提神的六安茶,熬着通红的眼珠子,待着外头的更声。变故,恐怕就在今晚了。
天边翻滚的乌云和心腹的回报一样令人心惊。苏贯终是向安阳王投诚,欲于子时携五千亲兵出城叛逃,李栖梧探得消息,着如今的兵部尚书叶大人抽调京卫,于城外拦截,暗自压下,将苏贯带回。
李栖梧未宣叶尚书进宫,打的是平息事态的主意,力图保下苏贯。上官令拎着青瓷茶盖,撇了撇茶沫子,思量再三后对小厮道:“更衣备轿,进宫。”
子时的更声刚刚敲过,模糊的鼓点声自西面传来,不晓得是哪一宫的闲人起了彻夜欢娱的心思。鼓点落至两仪殿便被空气搜刮得稀稀拉拉的,有气无力地打在砖瓦和琉璃灯的脆面上。范媚娘以欣赏的姿态聆听这鼓乐声,仿佛是天外飞音。她优哉游哉地听着,连熟悉的扣门声在鼓点中都动听了许多。
范媚娘披着水色的纱衣,亲去开了门,寒风将她的袍子同发尾一齐带起来,她本能地眯了眯眼,而后将李栖梧装进迷蒙的视线里。
她抿起嘴,不经意地笑了笑,李栖梧来得恰恰好,她有话同她说。
在范媚娘的字典里,若按难易程度从前往后排,“坦诚”二字应当在最后一页,与之并排的还有爱情。
她似敛翼的黑蝶一样翩跹转身,将李栖梧让进来,听见李栖梧掩了门,随她走到床边,坐到熟悉的凤栖梧枝床上,仰头问她:“还未歇息?”
说话时她的手指轻轻挠着她的手心,尾音糯糯的,像是一下下打着火石。
范媚娘将手心蜷起来,反握住她的,嗓子低低的:“你有话要问我。”范媚娘不习惯同人推心置腹,连交谈都要令李栖梧做先让步的那一个。
李栖梧望着她不再撩人的桃花眼,里头终于有了一些她期盼已久的东西,可惜。李栖梧将咬着的嘴唇内壁放开,扯动一边唇角,轻声道:“从前有,但今日……”
她将范媚娘拉至床上,欺身压上她,温柔地含住她的嘴角,阖眼呢喃道:“不着急。”
她的心脏被揉碎了,她还是对她这样渴望,她的身体像一团孤独无依的浓雾,唯有同她唇齿相依的地方是踏实的。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原来不过就是想以任何方式进入她,以唇舌,以手指,以心脏,以情感。
她试图过进入范媚娘的心脏,可她回馈她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泞,她在她心里疼得哭,像个不争气的孩童。而此刻,她想将自己交给范媚娘,让她以任何方式进入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脏,她想瞧一瞧,不可一世的范媚娘,会不会疼得哭。
她柔软的舌尖放弃了进攻,迂回婉转地缴了械,在轻轻噬舔自己唇边的时候被眸色愈深的范媚娘捉住,抵住她的下颌反守为攻地纠缠她。
她感到了李栖梧突如其来的退缩,这令她行将就木的心脏回光返照一般刺痛起来,她翻身在上捧住她的脸,以占有的姿态亲吻她的眉目,她的鼻尖,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啃咬着,像幼小的猫咪头一回得到心爱的玩具,不懂得如何对待它,将它咬在齿尖,将它含在嘴里。
李栖梧在引诱她,划过她肌肤的指尖在引诱她,偏头凸出美人筋的吟叹在引诱她,蹙眉阖眸落下的睫毛在引诱她,咬住下唇时泄露的牙齿在引诱她,她浑身并不馥郁的清香和并不丰润的肌理,通通都在引诱她。
从前同李栖梧的缠绵中,范媚娘从未想过要得到她,只因她从前的情/事过于不堪,令她不愿向别人讨要什么,她亦鄙夷甚至怨憎耽于情爱色相的庸聩之人。这是她头一回感受到了勾魂蚀骨的引诱,令她迫不及待想要占有她。
她是那样不同,她纤细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袍子里,莹白的小腿掩在英气的靴筒下,柔软的头发梳作硬朗的发髻。她最大的诱惑,来自于掩藏和矫饰,令人想要拨开她强硬的躯壳,去探一探里头从未被涉足过的羞涩。
范媚娘咽下暗流涌动的情/欲,拉开她向来规整的腰带。鼓点声终于消失,被另一种更迷人的节奏取代,它打在范媚娘的耳廓,打在她的胸腔,打在她大雨倾盆的眼神里。
李栖梧淋在这样的眼神里,无措得仅仅只能小声地低吟。
李栖梧从未被人如此侵犯过,她感到她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又似在逃难。腰窝的曲线是她同范媚娘跌下的山谷,髋骨的凸起是她跋涉过的漳州山脉,她瞧见范媚娘从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中走来,洛神出水一样俯身在冲刷干净的石板。
冗长的进攻终于至了城门底下,她感到有人在冲撞牢牢紧闭的城门,撞一下,她的身体便同城门一样,抖进了四肢百骸,抖得她欲罢不能,神魂颠倒。
快感是通天的,可她的叫声却是轻轻的,好像极怕被人发现。她抛弃已久的羞耻心此刻将她打了个兜头罩脸,她感到自己最终成为了一个女人,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战败中泪眼蒙蒙地瞧见了走鸡斗狗的阿梧,风华正茂的皇叔,笑定天下的王爷,最终瞧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
她终于与她重逢,在这个剑拔弩张又柔情似水的夜晚。
“大人,主子歇下了,若有要事,还请明日相商。”
棣棠的话回了十数遍,每一遍都令上官令的脸色更苍白些,他抖着参根一样的胡须,通红的眼珠子亦跟着抖起来,他将握在身后的手又捏了捏,疑心是这位王家的姑娘从中作梗。
上官家同王家作为范媚娘的左膀右臂,同属一派,却也咬牙相较。上官一家出了上官蓉儿一个叛女,原本缺了半分天然的信任和体面,又兼着王家年轻一代人才辈出,颇得范媚娘恩宠,如今一日九迁飞黄腾踏,上官令早就坐不住。恰逢范媚娘要上位的紧要关头,若被王家踩下去,怕日后也再难翻身。
他日夜紧盯苏贯,好容易探得这天大的变故,着急忙慌赶来邀功,却恰被王家拦下。
他望着垂手沉脸的棣棠,若是上官蓉儿还在近前,哪里能有她半分拿腔作调的余地?
他叹气,瞧了一眼墨沉沉的天色,远处的鼓点声似催促一般追赶他心底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最终咬住牙龈,对身后的奴仆暗声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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