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暗潮涌动的博弈以暂算和缓的方式搁置了下来。所有人均在候着鸱吻榻上李栖梧的态度，她却不急不躁地坐于案后，撑着额角辨听国是。姿态是一样的礼贤下士，言语是一样的举重若轻，只是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落在了群臣的眼里，从前她面庞温润，骨子里却是沉稳而踏实的，而如今四肢百骸仿佛都被轻飘飘地挑了起来，同垂帘后的太后一样将尘世声色糅杂进眼底，又以空落落的神情回馈万物。
她望着乌压压俯首的臣子，好似在望着草木花朵，红艳艳的是他们蓬勃生长的野心，绿油油的是他们诚惶诚恐的惊惧。
她没有采撷的心思，同她的审视的态度一样按兵不动，除却日常同两仪殿走得近了些，也再没有什么暧昧的政治立场，上官令上书请的旨她斟酌仔细，孟元的折子也并未为难，好似轻悠悠地坐在天平的中间，连伸手按压一回也兴致缺缺。
高秋未等得及应有的爽快，便随着初雪的来临而退了场，冬雪将一切不明不白的态势掩埋，只余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局势的变化如桑蚕食叶一样微小却不可逆转。李栖梧的态度将原本的太后皇帝两党相争渐渐分崩离析成了鼎立的三足，太傅苏贯同固陵将军顾安陌一文一武，携门下臣工从李长延的阵营里逐渐分剥，观望鸱吻榻上那一位的动静。
李栖梧心知他们在等什么，她望着窗外鹅毛一样的大雪，只觉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夺嫡之争，两党胶着，李栖梧又成了棋局里唯一且巨大的变数，众人望着手握重兵朝臣依附的她，仿佛是在盼着当初冒雨前来的她，瞧她纵马入宫究竟是去往两仪殿或是甘露殿。
又或者，紫宸殿。
紫宸殿瓦檐间滑落的积雪重重一坠，打落至檐下的树枝上，将枝头压弯了腰，好一会子才勉力挣脱，抖落冰渣伸展开来。李长延搁下笔，目光从课业上移到支棱起的窗户边，朔朔寒风止不住往脖子里灌，吹得他颈间的貉子毛领松松散散地挠着他的下巴，他却恍若未觉，只凝神听着窗户上积雪一声声落下的杂响，那响声毫无章法，时轻时重，似压在他心上似的，压得他骨血发凉。
“孟卿，你听。”他侧耳将那声响牢牢扯住，“这外头怎的这样吵？”这动静吵得令他头疼欲裂，可他却不想再同从前一样回避，反倒恶意地想令它再大一些，吵个天翻地覆才好。
孟元正躬身站在桌前为他圈出的红字做注解，听得他的言语，转头笑道：“若皇上嫌吵闹了，差人将雪清了便是。”
李长延的神色晦涩地暗下去：“雪声清了，人声呢？”
他的下颌骨随着咬住的后三个字突出来，像一个小小的抗议，出自于日渐长成的少年君主。
孟元心知肚明地搁下书，语调低得叹出来似的：“皇上。”
李长延怔怔的，他说：“孟卿，朕害怕。”
他的尾音轻轻地抖起来，似极了贺兰玉欢的一双眸子含雾带水。从前皇叔同甘露殿走得近，他害怕，如今皇叔日日上两仪殿去，他更害怕。他怕皇叔同他的母后有不干净牵扯，更怕皇叔同母后没了牵扯，仰人鼻息的恐惧感令他无所适从，他将手撑在龙椅的两端，有些不明白：“朕是天子，可为何皇叔叫朕害怕呢？”
他抿着嘴，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望着孟元，仰起脸涩然一笑：“难不成，皇叔是天么？”
孟元心头一震，忙敛容要言语，却听得“哎哟”一声响，木门洞开，跌进来一个身着杏红小袄的姑娘，袄子上打着攒心梅花，白狐绒毛簇着红彤彤的圆脸儿，胡乱行了个礼，笑吟吟道：“皇上。”
紧随而至的太监慌乱跪下磕头请罪，李长延愣住，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招呼守门的太监们下去，才皱眉厉声喝道：“周越桃！”
李长延的落寞被驱了个干净，脑仁却隐隐作痛。自前儿路过太液池，同这周越桃说了两句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这姑娘竟痴痴退了两步往池里跌，他大惊伸手将她拉住，好歹救了上来，自此却有了□□烦。
周越桃“哎”了一声，扒拉着袄子上的碎雪。
李长延走到她跟前，恨声道：“朕上学你跟着，下学你候着，平日里送些难以入口的糕点便罢了，如今更是越发大胆了，竟闯到这紫宸殿里来。朕瞧着你是没了规矩，打发出去了才好！”
周越桃讷讷听着他发怒，只搜刮住了要紧的一句：“越桃头两日做的梅花糕，不好吃么？”
鸡同鸭讲。李长延白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回到桌前，胡乱翻了一本书。
周越桃见他也不赶自个儿，便坐到一旁的紫檀太师椅上，两条腿儿晃啊晃的，撑着一边腮帮子望着李长延发呆。
自她见着李长延，才明白姑姑为何说要宫斗，这皇帝长得这样好看，睫毛又长又翘，似被上好的徽墨描出来的，嘴唇又红又润，似井里湃过的西瓜染出来的，鼻子又挺又直，像是天边的月亮剪了一块裁出来的。皇帝长了个讨人喜欢的皮相，争得他的看顾是顶自然而然了。
孟元因着这小儿间的笑闹抻了抻眉头，笑叹一口气仍是摇头批注。
李长延又练了会子字，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他搁下笔掰着指节，袖口却被轻轻一扯，他抬头，见周越桃小声祈求道：“皇上，陪阿桃看雪去，好不好？”
他在小越桃的红袄子和外头漫天的风雪中走了神，想起来从前雪地里那个脚系银铃火红裙袂的少女，他的眼神霎时软下来，应承道：“好。”
软绵绵的雪花拂过石青色油纸伞，伞面上一点子花样也无，唯独角落处勾了一个乌墨色的“岘”字，伞面随着行进的动作摇摇晃晃，上头的冰珠子并着雪气抖落得雾蒙蒙的。撑伞的是身着胭脂色长裙的范媚娘，裹着牙白的狐狸毛披风，趴在李栖梧的背上。
李栖梧一袭黛蓝色的长衫，发髻未绾，玉冠束着马尾，背着范媚娘走在蓬莱山的雪道上。
这蓬莱山有些年头未上来了，这回李栖梧同范媚娘撇下随从独自上山赏梅，却因着未通传，下人们未仔细扫出雪道来，因此很有些难行。
李栖梧托着范媚娘大腿的手紧了紧，将她往上稍稍一掂，叹气道：“你的伤脚好容易见好，如今又扭了，一会子回殿，还需请太医来瞧一瞧。”
范媚娘扶着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颈侧，李栖梧脑后未梳上去的绒毛扫在她腮边，还带着领口暖暖的体香，令她媚态十足的眸子舒适地眯了眯，她这才发现李栖梧颈后有一颗小小的痣，落在细腻白皙的肌肤正中，细微又性感。
她不记得从哪个野本里瞧来的，说若是后颈中央有痣，上一世便是为情所困，不得善终。范媚娘收敛眸色，将脸侧到另一边，听着李栖梧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声音，纤瘦少年微微喘着气，胸腔一起一伏，嘴唇好脾气地抿着，半点瞧不出来摄政王的倨傲。
她忽然听见李栖梧没头没尾地说：“若我早一些遇见你，会是什么模样？”
范媚娘提着眉间儿，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子：“那大约是说不上话。”
“为何？”李栖梧稍稍回了头，侧脸以余光看她。
范媚娘嗤笑：“若我没进宫，恐怕同……上官似的。”她轻嘶一声，摇头，“无甚意趣。”
李栖梧轻轻笑出来，睫毛上沾染了雪珠子，令她瞧起来通透至近乎透明。
她抽了抽鼻子，低下头仍旧是背着范媚娘往回走，好一会子没再接话。半晌，范媚娘听见她用雪化一样轻袅的嗓音说：“你若是上官蓉儿，你又怎知，我不会是李归月呢？”
范媚娘一怔，眯起桃花眼，眼里的声色犬马在雪里被化了个干净，只余下面前李栖梧颈后小痣在视线里晃啊晃，最终落下一小片雪珠子，轻轻柔柔地将其覆盖住。
她不晓得她同李栖梧的安宁还能维持多久，但她这一刻忽而觉得，总归有一些可以称得上是“永远”的东西。
蓬莱山年年皆至的冬雪是永远，李栖梧的这一句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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