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栖梧醒得早,拿了小竹杯蹲在外头漱口,范媚娘一面不熟练地整着领口,一面从屋里出来,暧昧地瞧了一眼李栖梧眼下颇为明显的乌色,李栖梧以眼神扫着她浮肿的眼皮儿,挑眉回应她。范媚娘轻轻笑了笑,摇头走到一旁梳洗。
小鸡在叽叽喳喳地啄米,华哥儿同李嫂子早已备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素包子和小米粥,配上李嫂子特制的腌菜和霉豆腐,味道奇异又鲜香。华哥儿一面摆着碗筷,一面奇怪地看着李栖梧,也不知是不是多了心,总觉得小兄弟的眼神颇有些不忍直视,欲言又止地在他身上落来落去。
李嫂子在围裙上揩了揩手,对上范媚娘通透的眼神,也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李栖梧囫囵吃完了饭,回屋去将自己和范媚娘的衣裳包了,还细心查看了一遍她同范媚娘留下的痕迹,然后才同华哥儿道别。
华哥儿好客,见她虽瞧着公子哥儿似的,干活却利索,还想多同她交谈两日,却见她言辞恳切,只说身有要事执意要走,自然也不便多留。只给她的包袱里塞了几张大饼并一个牛皮水囊,嘱咐道:“你们仍旧沿着溪边走,走个半日,下了山便是韶州的地界了。山脚下有个村落,原是我搬来前的乡里,你只管到那里去,若是缺什么短什么,报我华四的名字,总有人行个方便的。”
李栖梧神色复杂地听着华哥儿一脸仗义的语气,又瞧了瞧院儿里昨儿帮他拾掇的柴火,不晓得华哥儿若是知晓面前的这位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会不会吓得摸摸自己头上的脑袋。
华哥儿没留意她的脸色,一面说着,一面又领李栖梧进了屋子,挑拣了墙根儿处一排武器,斧头李栖梧不会用,铁锹也过于笨重,筛了筛还是将木弓和小箭给她背上,好歹能防身。
李栖梧十分过意不去,身上却没有银钱,便连道了几声谢,又叮嘱了一会千万别同旁人提起见过她二人,才转身欲携范媚娘出门。范媚娘支着下巴走了几步,忽而转头对后头的李嫂子轻轻颔了颔首,李嫂子耳朵一红,忙三两步上前来,见范媚娘手里握着一柄通透的玉钗,递给她示意她收下。
哪怕庄稼人再没见过世面,却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李嫂子一瞬间瞪大了眼,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又回头看了一眼华哥儿。华哥儿一瞬涨红了脸,低嚷道:“弟妹这是做什么?!”
他华四待人热情,十里八乡有口皆碑,可不是靠贪图的这个。
范媚娘不在意地偏了偏头,将玉钗搁到不起眼的木桌上,轻轻敲了敲,道:“我向来不欠人人情,今日既收了你的衣裳,断然没有不回一样的道理。你将这个收好了,三四月后,待漳州司马换了人,你下山将这个送去司马府,我保你今后的日子……”她挑挑眉,似笑非笑道,“过得红火。”
她将尾音同眼神一起递给了李栖梧,李栖梧想起昨儿华哥儿的一席话,不免摇头轻笑了几声,心里又有些服气,范媚娘到底是范媚娘,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还有这样的底气,笃定自个儿不过三四月便能回宫平乱,令漳州司马新官上任。
她笑看范媚娘一眼,同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华哥儿二人点点头,道:“收好了,莫让他人瞧见。”而后便同范媚娘一齐收拾行装,往山下走去。
朝阳初升,在林里影影绰绰的,将二人的背影渲染得如画卷一样好看,李嫂子倚着门边,瞧一眼那温润的玉钗,又瞧瞧渐行渐远的二人,神情茫然,却又隐隐有说不出来的预感,好似生活自此便同从前再不一样了。
走了半日果真便到了山脚,村里头人不多,妇女们正拎着热腾腾的饭菜往田埂里寻干了半日活计的丈夫,此刻只余几位年迈的老人躺在凉椅上打盹儿,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轻轻的鼾声配着猫狗追逐的撕咬声,显得晌午时分愈发闲静了。
李栖梧原本打算趁着人少迅速通过村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却见范媚娘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循着不大分明的响鼻声往小巷里走去。
穿过小巷,便是一家有些大的农家院儿,院子旁的垂柳下拴着几匹马,正优哉游哉地甩着蹄子,范媚娘满意地笑了笑,而后朝李栖梧伸出手,示意她将匕首给她,李栖梧愣愣地瞧她将拴马的绳子迅速斩断,随即左腿蹬鞍,扬起裙角漂亮地飞身上马,牵着矫健的马匹轻轻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李栖梧瞧得张口结舌,飞快地扫了四周一眼,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以气声问她:“你,你……偷马。”
范媚娘俯身,顺手将另一匹马的绳索割了,而后不在意地夹了马肚当先奔了出去,眉头同她的话语一样肆意:“天下都是哀家的,何况是马?”
李栖梧对她理直气壮的厚脸皮啧啧称奇,仿佛跟方才柔声说自个儿不愿欠人情的不是同一个人。她瞧着面前的马匹,不免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金枝玉叶,长这样大,还从未干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眼见前方滚滚尘土中范媚娘御马飞奔的背影越来越小,才横下心来翻身上马,闭眼念了一声对不住,这才掌着缰绳追随范媚娘而去。
马踏泥沙,乡道蜿蜒,韶州,即刻便要在眼前了。
千里之外的京城仍旧风平浪静,甘露殿同往常一样在宫女恭谨的步伐中循规蹈矩,太监们扫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和枝叶。贺兰玉欢听着外头唰唰的声响,忽而指头一疼,右手执着的针尖儿扎到左手食指上,她将针线活计放下,索性只是轻轻杵了一下子,并未出血,可她仍旧有些心神不定,以至于她一早便醒了来,拿起往日极少翻检的针线簸箕,绣了半日才得了一朵气血虚虚的秋海棠。
她将未完成的海棠搁到一边,转眼看看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皇帝应当用过午膳看书消食,她便令连絮进来给她换身衣裳,自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却不见小皇帝的人影,太监说皇上正在鸾翔阁,同辅政大臣商议处置吏部周大人圈地一事,贺兰玉欢便复又往鸾翔阁去。鸾翔阁有外臣,贺兰玉欢不便进去,便在一侧的偏殿候着,不多时几位臣工陆陆续续从鸾翔阁出来,领着随侍出宫。
紫色朝服的孟元走在最后头,思索着方才商讨的事由,眼神不经意往右侧瞥了一眼,却正好见着红漆雕空的窗格里一个白璧无瑕的剪影,贺兰玉欢仍旧一身白衣,袖口扶在窗沿上,头微微靠着,恬淡地观赏窗外的夏花。
花朵的明艳同红漆的阴影将她的双瞳投射得同剪水一般,仙姿佚貌,卓尔不凡。
孟元的心一霎又是悸动,又是柔软,这段时日他时常进宫议事,总打过几次照面,犹记得头一次见着她的正脸时,他回去却想了半晌也想不起她的容颜,只觉得眼前有一团雾,唯独在她的泪痣处是清明的。又远远儿地顾了三两次,甚至鼓起勇气同她问了一次安,贺兰玉欢的身影才在他脑海中渐渐具象,同带着面纱的少女留下的倩影牢不可破地重合起来。
他痴痴地在院儿里立着,随从喊了他几声,他也只当听不见,贺兰玉欢听见那头的动静,将笼烟罩雾的眉眼移过来,她瞧见一个少年在院儿里立着,长身负手,花红柳绿,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在鸾翔阁里神采风流,明眸浅笑的人。
她将思绪拉扯回来,冷淡地同孟元颔首,而后将目光垂下去。
孟元如梦初醒,慌忙移了步子,同她拱手作揖,遥遥行了一个礼,方滞步离去。
臣工走了干净,贺兰玉欢才从偏殿出来,往鸾翔阁寻李长延。李长延穿着黑底金线的常服,坐在李栖梧惯常坐的太师椅上翻书。他一手翻着书页,一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旁的玉玺,头一回将玉玺印上奏折时他的胸腔还暖暖涨涨地紧张,这几月来却是熟练许多了,他发现自己喜欢极了将玉玺用力压印的时刻,像在给自己的话语烫金镀银,让每一个字都变得有了分量。
他抬眼见着贺兰玉欢,忙停下晃动的小靴,上前缠住她的小臂,唤她:“母后。”
贺兰玉欢同他含笑点头,又探首看书桌上翻开的本子,却见是一张张工笔画,画的皆是历史有名的典故,笔触精细,栩栩如生。她微微皱了眉头,看向李长延。
李长延将书本拿过来,快速地翻了翻,里头散出新鲜的油墨味儿,他欢喜道:“孟卿听闻朕时常对典故头疼,便连夜画了这连环画儿献上,朕瞧了好一会子,果真是有趣许多!”
贺兰玉欢听他亲昵地称孟元为孟卿,孟元对李长延忠心耿耿,更兼着嘘寒问暖,旁人或许只当他溜须殷勤,贺兰玉欢却对个中缘由更清楚几分。
她不动声色地将连环画放下,搁到桌上,摸了摸李长延的脸颊,正要开口,却听得一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进来,顾不上通传便在门槛处“啪”一声跪下,哭嚷道:“皇上!太后娘娘!凤字营急报,漳州政变,摄政王同,同母后皇太后,流落失散,生死不明!”
贺兰玉欢手头的帕子坠落下来,她白着脸木木地转过去。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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