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陌!”咬牙切齿的怒气从后头袭来,顾安陌眼皮一抖,梗着脖子看向身后铁青着脸的李栖梧。
李栖梧的衣衫穿得不大规整,发尖儿还滴着水,湿漉漉的脸庞被怒气笼罩,连负在身后的手也攥得紧紧的,顾安陌从她略带委屈的眼神里清楚分明地瞧见了她压抑的情绪——她想踹她。
顾安陌于是自保地后退了一小步,将自个儿搁到安全距离,才垂头低咳一声,小声请安道:“王爷。”
她没有办法同李栖梧说,她实在无力招架。她想起半个时辰之前,优哉游哉的范媚娘领着凤字营一小队精兵拾级而上,到她面前停下,晃晃酒壶问她:“王爷在里头?”
顾安陌对范媚娘戒备心向来不小,更遑论是李栖梧在里头泡澡的时刻,便本能地向前拦了小步,握着身侧的剑柄低声回了个是。
范媚娘却在她如临大敌的姿态里毫不费力地猜到了里头的境况,原本只是随意逛逛,可瞧着她的姿态却是非进去不可了,于是偏头笑了笑,缓步上前,将嘴唇靠到顾安陌耳边,悄声道:“将军瞧见哀家身后的凤字营了?”
顾安陌猝不及防,耳朵被她的气息挨得似烧了起来,想要偏头,范媚娘的身子却挨得那样近,令她进退两难,思量再三,只能点头咬牙道了声:“见着了。”
范媚娘满意地点点头,又以气声道:“若将军不让哀家进去,哀家便大喊一声,里头有刺客,凤字营忠心护主,必是直直往里头冲,届时若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
顾安陌警戒地动了动耳朵,见范媚娘笑吟吟地盯着她,在她的眼神里颇有诚意地交换了一下李栖梧女儿身的秘密,顾安陌倒吸一口凉气,想着退出时李栖梧懒怠靠在池边昏昏欲睡的模样,只觉冷汗凉津津地从背里生了出来。
她直着脖子离范媚娘远了些,又听她道:“若将军让哀家自个儿进去,哀家保证,一声不出。”
她竖起好看的食指,在嘴唇中央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媚意横生的眸子轻轻一眯,像是谈妥了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安陌平日里只练兵骑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控制不住便打了个寒颤,望着范媚娘坦荡的眼神权衡再三,决意两害相较取其轻。她迟疑着退了一小步,垂着眸子将范媚娘的出现在记忆里抹去,然后在心里给李栖梧和自己郑重其事地点了一根香。
这根给自己的香此刻颤悠悠地点在李栖梧兴师问罪的眼神里,她只能把回忆范媚娘时的一地鸡皮掩盖在衣袍下,将李栖梧的恼怒照单全收。
她望着李栖梧微红的脸,这幅模样,想必是在那太后主子跟前又吃了亏,顾安陌心里不服气地叹了口气,她李栖梧尚且在范媚娘面前讨不得好,她又如何拦得住这猛如豺狼的女人呢?
李栖梧不晓得她在想什么,见她不作声,要发作的恼怒便似打在了棉花上,想了想却还是不甘心,便轻轻推了顾安陌的肩头一把,而后沉着脸往回走。
顾安陌晃了晃身子,站在后头,望着她佯装镇定的身影,轻轻笑起来。
这一夜李栖梧难熬极了,气叹了百八十回,叹得她活活像个蹙眉捧心的弱女子,她躺在床上,闻着外头的茉莉香,小腿轻轻晃起来。眼前是方才范媚娘出水芙蓉一样的神态,指尖是抚摸过她嘴角的火热,她捂住她的眼睛是迫于情势,却也是出于本能。
她的眼睛像妖物一样勾魂,沾湿之后更是似淌着一汪春水,令她没有法子与她对视。
视线往下,不经意停留在薄纱包裹的丰盈上,她好似能听见自己咕噜一声将唾沫咽下的声音,堵得她耳朵亦有些痒。
捂着她的手痒,喉头痒,鼻端痒,心里更是痒。她只能狠狠地将她的腰带拉过来,好似在报复她那日酥麻麻地拉扯自己腰带的轻狂。
可最令她心动的,却是她回身时瞧见范媚娘乖巧趴在石板上的模样,她本该一走了之,却鬼使神差地蹲了回去,将她的腰带拨下来,探手的一瞬好像在剥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忽然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她忽然便恨极了范媚娘这幅乖巧温顺的姿态,她抑制不住地开始想,若她果真是这样一副娴静温婉的模样便好了,若她白玉一样的指头从未沾染鲜血,若她朱砂一样的嘴唇从未伤人诛心,若她黑潭一样的眼睛从未藏匿阴谋,若她当真只是一个安静趴在她面前,眼间缠着丝带,同她玩捉迷藏的邻家姑娘,她必定会不管不顾地低头吻她,同她讲一句在心里徘徊已久的话。
可是,若范媚娘果真只是一个没有过往的姑娘,她的心里又会不会有那一句话呢?
她不确定,也陡然发觉这样的想法毫无意义,她怨恨范媚娘的狠辣,可自个儿也从未对她坦荡过。这一趟南巡,原本便是存了令小皇帝扶植势力,逐渐掌权的心思,甚至还为他打算,自然而然地拉上了范媚娘。这样的她,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向范媚娘讨要一份不掺杂质的真挚呢?
“范媚娘。”她侧躺过身子,将千言万语掩藏在这一声难得唤出的名字里。
辗转难眠的并不只有李栖梧一个,还有一院相隔的范媚娘。她仰躺在床上,盯着自己无意抬起的手指,月光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却将她脸庞的阴影衬得越发黑了。
她太明白李栖梧为何要带她来南巡,正如贺兰玉欢意料之中地将孟元扶上辅政大臣之位一样,可她还是来了,一方面想瞧一瞧小皇帝尝到权力滋味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普天之下最难当的摄政王,到底是功成身退还是作茧自缚。而另一方面,她竟有些隐隐的不舍得。
范媚娘向来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只因从前的日子太难熬,她唯一自保的法子便是摒弃自己的七情,虽将原本不多的愉悦抛下,所幸难过也一丁点儿不剩了。更何况,这世间果真有值得庆祝和歌颂的物事么?她不觉得,也自然而然地将所有的事情都视作可以等价交换的砝码。换成了,她满意,换不成,再掏出别的,如此一来,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友情她没尝过,亲情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爱情更是无稽之谈。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些牵绊,可她陡然发现,她竟开始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犹豫、顾念和柔软,这感受令她莫名,甚至可以称得上有那么一丁点儿害怕,她不晓得若是这样的柔软占据了她的内心,将有多少被曾被排距在外的情绪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比如……后悔,难过,愧疚和遗憾。
这样的情感实在伤人,好比说她从前在泥泞中龃龉前行,没有人告诉她这是泥泞,她便也只当寻常路径,石子自然也就成了泥中荷花。可若是有一个人同她献宝一样地将开得正好的莲荷捧上来,告诉她,你瞧这荷叶多么清香,你瞧这花瓣多么漂亮,她便开始不可抑制地迷茫,开始惊觉一些残酷不堪的真相。
尤其是,这个少年唇红齿白,漂亮干净得就如她手中的荷花。
她最害怕的,莫过于那个岸边捧荷的少年,有意无意露出的怜悯的姿态,尽管她藏得已经足够好,却总能恰如其分地刺伤她掩盖在污泥底下的自尊心。
她原来……竟然还有自尊心。
李栖梧带给她的改变在不知不觉中竟这样多,竟然令从不回头看的范媚娘开始频频回首,开始彻头彻尾地回忆,开始有了一些想要定义的情绪,甚至开始有了一些难言成句的倾诉欲。
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真有她范媚娘惧怕的东西,原来解决事情的方式不仅只有杀戮和强权,她开始隐隐意识到,这个本该在她十来岁时便明白的道理,有一个少年,将用一生来告诉她。
李栖梧……她在心里低声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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