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领着几个大宫女进进出出,甘露殿的其余人等安静地跪在院子里,不敢将僭越的眼神投去丝毫,唯将满腹疑虑禁锢在诚惶诚恐的呼吸中。
尽管连絮已将床榻铺得比往常更松软,贺兰玉欢的眉头却仍在触到棉被的一刹那极快地皱了一下。李栖梧忙将她扶住,急声令连絮又抱一床鹅毛被来垫着,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搁到床上。
贺兰玉欢坐靠到床边,脸色似开败的玉兰一样苍白,额头一片濡湿,粘着些许发丝,她接过李栖梧递过来的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嘴唇却仍旧干得似要开裂,仿佛存不住水似的。
李栖梧握着手帕为她轻轻抚擦髻边的薄汗,拧着的眉头不曾松散过,待见她精神好些了,才又喂她喝了一小碗牛乳。
贺兰玉欢柔软的嘴唇抿着汤匙,眼眸盯着牛乳的淡淡涟漪,她心知李栖梧恼了,恼的是自己入太皇太后宫里时未及时告知她,李栖梧极其不喜欢后怕的感觉,她怕极了赶不上的滋味,亦最是恼怒自己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那一个,哪怕她的心总是后知后觉。
紫檀打了帘子进来,掌着一方大肚窄口白瓷瓶,拧眉道:“兰主子将裙裤掀起来,需得快快上药为好。”
贺兰玉欢被罚一事不好声张,便并未传召太医,幸而紫檀通得几分药理,便上太医院寻了这治伤的软玉红花膏来。
李栖梧闻得此言,将牛乳放下,动作轻柔地将贺兰玉欢的白裙掀开,露出莹白的小腿,贺兰玉欢的腿原本纤细极了,此刻肿得似胀了水的萝卜,膝上青青紫紫一大片,李栖梧盯着她的膝盖,呼吸缓了下来,眉间刀刻一般严峻,压得漆黑的瞳孔低低沉沉的,瞧不出是恼意还是心疼。
她接过紫檀手里的药膏,要为贺兰玉欢上药,甫一动作却觉袖口一沉,贺兰玉欢的手拉住她的袖子,温柔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抬眼看贺兰玉欢,见她秋水眸静静淌着流光,哪怕此刻狼狈得不像话,仍旧是清澈澄净的模样,她心里暗叹了口气,转头对候在一旁的连絮道:“你来。”
连絮红着眼睛上前,一面抽着鼻子一面放轻了动作,生怕让贺兰玉欢疼了,贺兰玉欢反倒温声慰她:“不打紧。”
李栖梧复又拿起喂了一半的牛乳,碰了碰碗壁却觉有些凉了,便令紫檀再去热一碗来,回头见贺兰玉欢阖眼靠在床垫上休憩,终是忍不住道:“你向来得太皇太后欢心,昨儿竟是失心疯了不成?”
贺兰玉欢闭着眼,噗嗤一笑,听她恶声恶气的话语说得煞是可爱,掌不住便笑了出声。
她竟尚有闲心笑,李栖梧心里恶狠狠地恼了她一回,见她半晌无言,又重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兰玉欢睁眼,想了想,道:“太皇太后想听我说一句话。”
“什么话?”李栖梧皱眉。
贺兰玉欢提了提唇角,闭眼轻声道:“一句我不喜欢的话。”
李栖梧见她不欲再说,便摇头道:“她年纪大了,要听什么话,你便说与她听,好歹哄着罢了,何苦与她为难?”
她絮絮叨叨的,半点不似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瞧见贺兰玉欢古井无波的侧脸,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原只是多嘴几句,自个儿埋怨罢了,想来贺兰玉欢也未必过耳,谁知贺兰玉欢却思索着瞧着她,点头认真道:“记住了。”
李栖梧心里一舒坦,放下心来,又听贺兰玉欢缓声道:“若说不与安寿殿为难,王爷又为何闯殿讨人?”
李栖梧同她对视一眼,她从贺兰玉欢通透的眼眸和称呼的转换间瞧出了心照不宣的弦外之音,她将脊背放松,靠到床架边,似笑非笑道:“本王过会子便去请罪。”
她挽着滑落的袖口,又道:“顺便请旨。”
贺兰玉欢秋水眸里温温含着笑意,问她:“请何旨?”
李栖梧头也不抬:“赐婚。”
连絮手一抖,红花膏按在伤口上,疼得贺兰玉欢微微皱眉,李栖梧横了她一眼,不晓得她又想到哪里去了,无奈道:“赵谊如今声势烜赫,又是年少英朗,两仪殿既许了那许多恩典,本王自也不好吝啬。”
她正正经经的语调后跟了小小的得意,足够贺兰玉欢读出她的坏心眼。
贺兰玉欢却仿若未觉,轻声问:“赐何人?”
“安阳王前两年迎回来的庶女,南平郡主。”李栖梧扬唇笑道,“哪怕赵谊再不情愿,同安阳王结亲这个天大的好处,范媚娘必定不会拒绝。”
贺兰玉欢在李栖梧笃定的意气风发里微微出了神,她望着她贵气逼人的金冠,一丝不苟的发髻,想起从前那个将饮毒的自己救出来的姑娘,那个姑娘没有这样聪明,不懂得怎样审时度势地施压,而后伏低做小地请罪,再以退为进地请旨。她只会不管不顾地将她从大殿里抱出来,慌得手心都在抖,那个姑娘将头上的白玉冠,郑重其事,珍之重之地放到了自己的手里。
她抬手将李栖梧的金冠正了正,而后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她的鬓边的头发。
御花园花繁叶茂,莺啼鸟鸣好不热闹,几只暗褐色的大杜鹃布谷布谷地啄着小米,几位被恩典了进宫来的世家小姐叽叽喳喳地扑着蝶,声儿太响,哪里又扑得着,一时便笑闹作一团,裙裾上花粉胭脂糊成一处。
几位小姑娘远远儿地瞧见李栖梧从安寿殿出来,拿扇子遮着含羞带怯的脸,请了个安又一窝蜂地散了。
李栖梧但笑摇头,问身后的紫檀:“那个不遮扇子的,眉眼颇冷淡,又依稀有几分像升平的,叫什么?”
紫檀看向走在最尾处青白色衣裙的小姑娘,十来岁的年纪,身量未足却气质天成,还未想得起来,便听得身后娇磁的腔调响起:“叶羡,兵部侍郎叶大人的嫡女。”
李栖梧回头,范媚娘踩着绵软的花瓣,步履生烟。
李栖梧一见她,思及那折子,难得地心情好,含笑撩了她一眼,往花径深处支支下巴,道:“陪本王走走?”
范媚娘些微诧异地扫了她一回,便从善如流地当先行了去,行至一团子高矮深浅的墨魁间,见四处人声儿匿了,范媚娘停了步子,闲话道:“王爷这几日去会那孟三,可有进展?”
李栖梧负手至她身边,浅笑道:“起先那孟元以《渔樵问答》应我,那曲子自在山水,还很是鄙弃了一番名利官场,本王按贺兰的指点,以《高山流水》回他,他便直呼知己。”
范媚娘的桃花眼逡巡着肆意绽放的墨魁,在“贺兰”二字上顿了顿。
李栖梧食指屈起抵着下唇,沉吟道:“贺兰说,待得他的曲子有了变化,便可奏《凤求凰》。”
她言语里不大明白,却对贺兰玉欢的话语深信不疑,范媚娘轻巧一笑,气息从鼻腔里淡淡哼出来,裙摆逶迤在地,扫落两旁碎玉似的花瓣。
李栖梧敏锐地发现了她情绪的变化,这变化却不令她不不自在,反倒使她的心却像被范媚娘裙摆撩起的花瓣一样,欢沁地翻滚了一小下,而后虚虚地坠在地上,遮掩这条前路分明的小径。
她漫步上前,斜扯一边的嘴角,笑道:“说完了孟三,不如说说宫里。”
范媚娘侧身看她,松松挑了一下花枝般的眉尾。李栖梧道:“本王方才上安寿殿请了旨,给太后瞧瞧。”
紫檀依言上前,将刚刚盖了玺印的折子交到上官蓉儿手里,上官蓉儿躬身为范媚娘打开,范媚娘凝眉瞧了一两行,便了然地将眸子移开,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栖梧一眼,笑道:“哀家以为,王爷应承了本宫暂缓太平,便是一言九鼎之人。”
李栖梧淡淡道:“娘娘金口玉言,不也趁本王出宫之际扶持赵谊?”
她微垂的眼眸里些黑白分明地写满了彼此彼此。
“若论言而有信……”李栖梧拖长了语调,心情大好地看着范媚娘轻蹙眉头,而后靠近范媚娘的耳畔,浅浅的气息打在柔嫩的肌肤上,温热得似一场薄薄的亲吻,她低声说:“不及某人。”
李栖梧说完,收敛优雅的脖颈,迅速退身离开。范媚娘却猝不及防地一怔,怀疑地眯起眼眸,不受控地回想起那场天灯之下近乎呢喃的耳语,她……听到了?
李栖梧不置可否地抿着薄唇,凤眸堆笑扫她一眼,而后转头负手,提步前行。头上微微颤动的金冠随着她敞亮轻快的步伐,若有若无地折射着阳光,染得那次第绽放的花朵似层峦叠嶂上的浮云,处处山红水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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