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却并未响起紫檀的回话，唯有安守在外的上官蓉儿语若蚊蝇地低低应了一句，而后便是渐渐减弱的脚步声。
李栖梧端起茶水走到香炉边，放缓呼吸揭开炉盖，将凉透的茶水倒入烧得正酣的炉内。“兹啦”一声响，白气极快地散漫开，零星火星被兜头浇熄，似一瞬间凉下来的空气。
李栖梧怔怔地看着香炉内的余烬，听见身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她转过头，范媚娘站起身来，将激情之中散落一地的护甲拾起，缓慢又有力地套回手指上。
李栖梧走回书桌边，手肘撑着扶手将身子陷入椅内，身体似一瞬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疲惫到了极点，咚咚捶响的心脏却尚未平歇。她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思绪却仍旧被范媚娘细小的动作所勾挑着，耳畔似还有她急促的气息萦绕，方才更加温热地打在自己的鼻端，她的嘴唇那样柔软，令人含住便舍不得放开。
李栖梧口干舌燥起来，将手边的茶盖打开，却忘记方才自个儿已将茶水倾倒干净，于是她无力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眉心抵在右拳生硬的骨节上。
范媚娘穿戴齐整，被秋水浸染的双眸仍旧是不可避免地有些许恍惚，但这样的恍惚只是一瞬，她极快地镇定下来，走到李栖梧身边。
李栖梧脊背一僵。
范媚娘并不言语，从袖口里拿出早便备好的令旨文书，扣到桌面上，在垂头的李栖梧视线内缓缓展开。李栖梧匆匆扫了一眼，眼神便跟着她纤长秀丽的手指头流连在卷轴处。她看见范媚娘的右手一顿，轻轻地在桌面敲击了一下，然后便迟疑着伸到右前方，三两下将绣着白泽的锦盒挑开，取出拳头大的玺印，略一停顿，而后将其牢牢印在令旨下方。
李栖梧看她一袭动作做完，仿佛盖棺定论一样干净利落。沉默温顺的范媚娘令她陌生，此刻她一如往常的镇定却令她的心脏拉扯着疼痛起来——她将这荒唐的一切只视作等价等量的交换，亲手将范媚娘轻贱的牺牲赤裸裸地给她瞧。
“多谢王爷。”范媚娘终于出声，声音也是细小而沙哑的，尾音却上挑，有她一如既往的娇媚。
李栖梧因她这一声抬起头，却在她收回令旨的遮挡中只看清了她尖尖的下巴。她收回目光，想起从前范媚娘是怎样万种风情地引诱男子装扮的自己，又该是拿出怎样的诱饵拉拢了赵谊，赵谊夜访两仪殿后，又是否会如自己一般听到她娇柔冷漠的一句——多谢。
李栖梧小巧的鼻翼迅速抽动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她究竟是在侮辱范媚娘，还是彻头彻尾地折辱了自个儿？
裙摆低垂扫过地面，范媚娘步履轻悠往外走，得偿所愿的她又变作了那只流光溢彩的丹凤，眼角眉梢都是俗尘渺渺的矜贵。
李栖梧苦笑一声，唤住她：“记得应承本王的事。”
范媚娘略转回头，看见李栖梧耷拉下肩膀，将脸疲惫地埋进双手掌心。
她看过李栖梧任何一次斗败的頽态，却没有一次令自己这样感同身受。她抿抿嘴角，将门打开，阳光兜头罩脸撒下来，仍旧是没有丝毫吝惜。
房间内回到寂静，尚有隐约的余香，李栖梧将头闷进臂弯里，忽然听得门房响动，她飞快地抬头，却见紫檀无措地站在门口。
李栖梧迅速收敛心神，颔首示意她进来，待紫檀闪躲着将眼神对上她，又颇有深意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将门掩上。
紫檀的脚尖局促地动了动，磨蹭着将门关上，这才走上前来，跪下对李栖梧请安。
李栖梧侧靠在椅背上，声音清淡软糯辨不出情绪：“香是你放的？”
罗勒，性芬芳，味似茴香，疏风行气，利催情。
紫檀将头叩得低了些，嗫嚅道：“是。”
叩首时，她心底长久压抑的不甘似乎也在这一刻重重砸下去，磕出沉闷的声响。
李栖梧盯着她后脑勺水亮乌黑的秀发，想起当日她为自己送信时，一面拧着辫子里雨水，一面围炉而坐温言笑谈，瞳孔里少女的晶亮鲜活又灵动。
而如今她瘦削的双肩匍匐在她脚边，发丝里都是浸淫宫廷多年的死气沉沉。
察言观色，八面玲珑，这些宫廷赋予她生存的本能，令她能说出“懂得是经历”这样通透的话来，也令她糊涂到认同自己首先是一个奴才，其次才是一个女人。
她的本能是攀附和依靠，也是唯一的生存技能。
李栖梧的心一瞬间悲哀得不像话。
她掀唇，眼神冷冰冰毫无温度：“那么，你该把你的打算做给本王瞧。”
紫檀慌忙抬首，看向李栖梧，却见李栖梧下巴轻轻一抬，眼神往床榻间慢悠悠地晃了一圈。
神态同她曾见过的无数个高高在上的贵人一般无二。
紫檀心底最后死守的东西轰然倾塌，明明是自个儿的打算，她却似被人碾压一般疼得没了知觉，她直直跪着，半晌没了动作。
“不愿意？”李栖梧紧盯着她，像是在问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问方才才离去的那个人。
承认啊。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轻喊。
紫檀将紧紧咬住的下唇放开，闭眼道：“紫檀愿意。”
李栖梧握紧扶手，怒火终于蔓延上来。她冷眼看着紫檀从地上起身，少女的步伐恭谨轻柔地走向内室，青涩的指头想要挑开衣结，却最终似溺水一般紧紧握住。
她终于无助地垂着头，眼眶隐忍得发红。
“为何停下来？”李栖梧问她。
她说不出什么来，听见身后李栖梧的脚步声响起，身体防备地一抖。
“你平素并不是动作缓慢的人，今日却足足晚了一盏茶的时辰。”李栖梧的嗓音带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你平素也最注仪容，今日打定了主意要侍寝，却没簪你最爱的紫绣球。”李栖梧看着她从早间起便胡乱绑的辫子，竟然到此刻仍旧这样松松地绑着。
“这样一幅模样，你告诉本王你愿意？”她的愤怒在带笑的语调里轻轻抛出，越是看重紫檀，此刻便越是怜惜到痛心。
紫檀终于将头抬起，胡乱吸了吸鼻子，看向李栖梧：“紫檀……”
李栖梧抬头看向窗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向来聪慧，当真盘算好了，今日伺候本王，对不对得起你步步经营的锦绣前程？”
李栖梧的话语很轻，却令紫檀脸仓皇侧过来，泪水尚禁锢在眼眶，神色却不可置信又惊慌失措。
李栖梧背对着她，手指在窗台的光影下游弋，歪唇嘲讽一笑：“当日在甘露殿，你告诉本王你天资不良，无力胜任公主侍读一职，而后专攻医术，被太皇太后赏识，你倒是同本王说说，公主天资是如何高，太皇太后又是怎样的机缘正巧挑中了你？”
紫檀尚未落下的泪水迅速风干，红着眼睛柔弱地看向她，听她一席话说话，眼神稍稍一变，慌忙跪下请罪。
“自求前程，无可厚非，”李栖梧看着她伏低做小的模样轻轻摇头：“今日讨好本王的做法如何也暂可不较，但若是本王明言相告，本王什么也允不了你，你可还能道一句’愿意’？”
紫檀抬起头，眼里明明灭灭，看向李栖梧决绝的面容，最终面如死灰，眼皮沉沉下垂，再无一分波澜。
“紫檀僭越。”她躬身叩首，声音柔柔弱弱。
李栖梧的喉头滑动，半晌无言。
她走到紫檀面前蹲下，小臂横在膝盖上，指尖在空中错落着垂下来，而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覆盖住紫檀指甲几乎要折断的手背，轻柔又有力地将她拉起来。
她蹲在紫檀面前，望着她羞愧难当涨得通红的脸，将她沾在唇边的发丝替她拨开，又利落灵巧地将她狼狈得快要散开的辫子重新编好。
紫檀呼吸起伏着看向她覆霜的面容，明明紧闭的薄唇那样生人勿近，手上的动作却仍旧温柔得不像话。
李栖梧的眼神是冰冷的，空洞的，瞳孔里仿佛根本没有紫檀的倒影，只好似被压抑的某种怜惜终于透过这一根细小的发辫妥善安放。
紫檀尚在怔忡，李栖梧站起身来，将早已熄灭的香炉递给她，道：“下去罢。”顿了顿又添了句，“莫再这样了。”
紫檀没有忽视她语气里浓浓的失望和乏力。她双手将依旧暖融融的炉子接过来，唇线欲言又止地动了动，思绪万分却难成一句，最终只道了声：“谢王爷”，便掩门退出。
李栖梧侧眼看向原本放置香炉的地方，空落落的撒着些许冷固的香灰，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交握起来，握住行将消散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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