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好像不是你把‘王爷送的人’弄吐血一样……”
陈东风小声哔哔。
苻行舟:“你说什么?”
陈东风:“我说,桐州知府约您于两日后辰时在归云阁见面。”
“……”谈及正事,苻行舟也懒得再去解释陈东风的误会,他抱臂靠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食指,重复道,“归云阁。”
这一声多少有些冷笑的意思。
归云阁,是座规模不大的酒楼。
其中没有什么引人的彩头,多是清静雅间,清淡素菜。
多是用于会见不得人的人,谈见不得光的事。
——安远侯是什么级别?
那是从一品的守境大将军,两代鲜血铸就的军门,几近武将的巅峰。
即使“被”远离朝堂这个权利的最中心,品级也摆在那儿,撼动不得。
这样一个大将拜访,扫榻相迎不指望,好歹也得正儿八经迎进府门罢。
一个知府,不过小小从三品官,竟也能如此放肆。
苻行舟是真的被气笑了,一股荒诞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陈东风:“去吗?”
“去,怎么不去。”
好歹得去看看这桐州地界的官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陈东风安心了:“我就知道将军会答应,所以已经应下了。”
“嗯。”
“……”
“说来,将军觉得,红颜说的话可信么?”
两相沉静了会儿,陈东风忽然开口。
——红颜说的话。
能说出这句话,自然是说明他也听到了红颜临死之语。
陈副将耳力不算“极佳”,到底,较之普通常人,也还是佳的。
他隐隐约约能听到些,能拼凑出大意,苻将军就更能听到了。
事实上从红颜说到“那时候有近千口人……”起,他们便已赶回来了。
只不过当时两人眼神交流了一番,一致决定在远处旁听罢了,也正因此,苻行舟才会说江白鸦“任务”完成得挺好。
红颜说,孙家村人口骤减,全因苛捐杂税,重徭严役,天灾人祸,官吏凶悍。
简而言之,一个字,穷。
可听方才苻行舟复述村中所见,却不是这样的。
说到底,一个偏远村落会穷才是正常,会有那些肥肉山参,才是格外奇怪了。
陈东风感觉挺凌乱的。
“不知道。”就在陈副将纠结的时候,苻行舟出声了,很老神在在地给出了答案,“——先听听那位知府大人如何说罢。”
……
江白鸦解决完生理问题,就换了一棵树靠着,抬头看那轮月亮。
尤是当时明月在,故亲却再不会归。
风吹过眼角粘腻湿冷,冷至全身。
吸了几口气,他从衣袖最深处掏出一个陈旧的香囊。
仍是昔日的那只,却早已不再香。
江白鸦珍之重之地收在两手中间,扣在手心,似乎能从之得到那个人的温度。
一个在心底藏了几辈子的称呼,终于不再受到阻拦,无声地脱口而出:
——妈。
妈,您放心,儿子此生既为臣,自然会为“弟弟”铺好一切的路。
您九泉下,就安心吧。
梦境中皇后死前的模样再次出现在脑海,渐渐与自己回忆里,那个最初的世界最温柔和蔼的母亲相重合,完美地变成了一个人。
皇后冯氏。
——他自己曾经的生身母亲。
他的世界里,在父亲牺牲后,独自一人抚养自己长大的孤儿母亲。
江白鸦有些怔怔出神。
既然有“皇后冯氏”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那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母亲冯青青大抵也已经死了吧……也是,他自己都轮回了几辈子,一个普通人哪能不死不投胎呢。
至于这辈子……这一辈子能碰上已是莫大的幸运,江白鸦根本不奢求自己还能是冯青青的孩子,更不奢求在皇后心中能占据一些分量,分一些亲情。
可皇后到底还是那个人。从小到大,哪怕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她给江白鸦的温柔也几乎从不弱太子半分。
因此虽同样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江白鸦也是真全心全力地将太子江竣当作“兄弟”看待。
皇后的想法并不难猜,大概就是害怕造出一个“暗处的权臣”,来掣肘太子亲儿子,所以要江白鸦放弃一切,远离权力斗争最中心。
江白鸦其人,太过独立,脑筋活络,不像是会忠心不二的鹰犬,而太子羽翼渐丰,二者相斗必有伤损,因此皇后才会有此下策。
但皇后应该也知道江白鸦的本事,若是真要动起手来,旁人也丝毫奈何不得他——所以临死的皇后将选择亲自交在了江白鸦面前。
若是江白鸦不愿,大可以就此杀光拦路之人,就此远走高飞,就此做任何想做之事。
江白鸦却一口闷了。
唉,感情深,没办法。
不彻底除去威胁,认真寻来不伤身的“寸烬”,将选择权交给江白鸦自己——这是皇后最后的温柔与仁爱。
江白鸦苦笑,这叫他如何能不遵从皇后最后的遗愿,如何能恨上太子?
不存在的。
只是之后自己贱的慌,不放心太子瞎搞,才会老妈子似的继续插手些许事务,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这才会导致一时失误,被他亲爱的太子兄弟拷去了避尘山庄,还一关关半年。
罢辽,不过是条白眼狼,也没什么好气的。
一个声音依稀回荡在耳边。
“……为臣者,心怀黎民是有所为,偏安一隅是有所不为;为侠者,古道热肠是有所为,持剑迫人是有所不为……”
我们三观不合,江白鸦心想,君是光明磊落身,我是暗处蒙灰魂。
为臣者,当持手中剑,斩尽离心人,得而护君卫国。
为侠者,当偏安一隅,不草率出刃,谨防霍乱江湖。
——这就是江白鸦简单粗暴的想法。
所以说,他是没法理解苻行舟的侠者气概的。
不过其实以江白鸦现在的身份什么都干不了,而且太子强势起来了,江白鸦也就不想再肝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所以理不理解都无所谓。
无甚目标,无甚追求,随缘度日,得过且过罢了。
凑合着过呗,人都被卖了,还能逃咋地。
理清了思路,又被吹了会儿,江白鸦慢吞吞地走回了帐子,重新在前面捂热的地方躺下来。
唔,不热,凉了。
不过没关系。江白鸦僵着爪子从包里掏出那个又小又旧的暖手炉,拿引火奴点热了,捂在胸口。
暖和。
……
翌日,出太阳了,暖融融的。
江白鸦缩在帐子前,沐浴在阳光里,刚用完食整个人软趴趴的,骨头缝里都冒出一股子懒意。
真舒服,赞美太阳。
然后头皮一痛,一声堪称魔音灌耳的哭嚎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原来女婴不知怎么竟是爬到了外边,还两只手拽着江白鸦的头发,下了吃奶的劲死死地拉着。
江白鸦赶紧去抢救自己的头发,顺便把女婴推出三步远。
他的头发原本并不长,差不多就是个能结成小发髻的程度,但在这被关着的半年里身边什么都没有,更何况是修理头发的工具,是以稍微长了些。
但,越长,就越容易掉,就越容易秃!
所以江白鸦都不想好好弄头发,只是随便弄了个髻垂了一半。
……本来就不是发量多的,江白鸦简直是快要病态珍惜自己的头发了,岂能容他人对头发放肆。
想到这里江白鸦就很很羡慕苻行舟。
为什么人家会有那么凶残的发量,为什么你拢起来就只有那么细的一撮,为什么只有那么细的一撮还在掉??
江白鸦发自肺腑地抠心自问。
不,不能再钻牛角尖了,多想多秃,少想少秃,不想不秃。
女婴还在嚎啕大哭,只是隔了几息,忽然没了声。
江白鸦心痛地揉完头皮,抬头,看到了苻行舟一张堪称愉悦的面孔。
苻行舟收回两根“行凶”的手指,将昏睡过去的女婴交还给黑了脸的吴亦可,有些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人。
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就说我可以的,要相信老子的技术。
吴亦可深呼吸,然后继续黑着脸,抱着女婴进了营帐。
目睹全程的江白鸦觉得有些好笑,在温暖的太阳光里,他眯着眼睛朝苻行舟打招呼:“将军,早。”
“早。”苻行舟也走了过来,坐在阳光里,“早食用了?”
“用了。”
“烧也退了?”
“退了。”
于是苻行舟说:“嗯。”
然后就陷入了难得的静谧。
两人排排坐,头顶暖烘烘,江白鸦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舒服,养老,真惬意。
苻行舟却像是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纠结着措辞。
过了会儿,他头也没转地缓缓道:“白羽,你想家么?你是哪里人?家中人可安在?”
江白鸦浑身一僵,瞬间全身血液流向脑袋,手脚一凉。
——苻行舟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心中惊涛骇浪,多年的素质到底让他面上没有丝毫差错。
江白鸦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看向苻行舟,轻声道:“将军怎么忽然问起草民这个?”
“说了不用‘草民’,”苻行舟面色也丝毫不变,太阳光晒得他像个毛发卷卷又懒洋洋的大型犬科动物,“你只管回答就行。”
“……我原是桐州人,父亲去得早从未见过,母亲也去后我便将自己卖给了一个梨园班子,离开故乡,为了吃口饱饭。既然早已没了家,也无所谓想不想。”江白鸦斟酌着道。
“这样。”苻行舟点头,终于舍得看向江白鸦,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昨夜说梦话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大会说出什么要紧的东西,面子工程还是要做,于是江白鸦更加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我说什么了?”
“你在喊娘,”苻行舟道,“一边哭一边喊的那一种,跟小孩似的。”
江白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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