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将军那一脚,看起来气势骇人,其实并没有多重。
但这并不妨碍江白鸦的碰瓷行为——他干脆就躺在那儿,耍无赖似的不动了。
火光映着他通红的脸颊,时而重重咳嗽几声,牵动胸腔喘得厉害,眼泪都咳了出来,看起来倒严重了十分。
苻行舟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陈东风动了。
陈副将大概是唯一没被吓跑的的人了,看着倒地不起的江白鸦,他下意识就凑过去,想将其扶起。
副将是干什么的,就是给正将军收拾烂摊子的——出自陈副格言。
江白鸦对陈副将的仗义行为很是感动,并诚恳地表示:“草民被踢得腰很疼,头也晕,动不了,不用扶了,明天记得请郎中,要算工伤……咳咳咳。”
咳得颇有濒临窒息之势。
“……”
陈副将的手僵在了那儿,半晌,在正将军无声的暗示下重新盛来了一碗热水。
江白鸦就着陈东风捧着的碗喝了,感觉喉咙舒服不少,总算笑道:“多谢陈将军。”
陈东风:“……哎。早点歇息吧。”
江白鸦颔首,瞥了远处的苻行舟一眼,当下就很识相地弱柳扶风,仰头就倒。
陈东风:“……”
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苻行舟正在一个佛像下打坐,眼睛却仍盯着这里,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于是见江白鸦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陈东风就悄无声息地坐到了苻行舟旁边。
“晕的真是时候,”苻行舟闭了眼睛,嘴里轻声道:“如何。”
陈东风叹了口气:“是真的病了,还很弱质——我觉着不像。”
苻行舟只是点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做出回应。
“歇吧。”半晌,苻行舟道。
陈东风依言阖眼,眼前浮现出昨夜与旁边这位少统领的讨论。
昨夜,白羽去了客房落寝,他们二人却在另一处较远的中庭解酒下棋。
当然陈将军是不大会棋艺的,只是单方面的在被虐而已。
眼看着第三盘都快要全盘皆输,陈东风悲从中来,叹着:“皇上垂垂老矣,太子羽翼渐丰,摄政王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连这种龌龊招式都想得出。”
苻行舟悠悠落下一子,满盘几乎都成了黑色,淡淡道:“不见得。”
陈东风:“哦?”
大渊目前的情形有些奇特,承和帝自三年前突发急病,便常年缠绵于榻,帝位旁落。
这位开国皇帝一共就两个儿子,分别为晋怀王江翊和太子江竣。照理皇上生病不朝,掌大权的便应是从小就定下的太子,然彼时太子年仅十六,正是少不经事的年龄,便命晋怀王从旁监督辅国。
——但这其实是为帝王者极忌的决策,因为如此极其容易引起兄弟阋墙,政局混乱,甚至出现夺权现象。
可聪明一世的开国皇帝就跟突然被猪油蒙了心似的,执意要这么干,仿佛恨不得看到大儿子和二儿子相斗的戏码。
果然不过半年,皇后冯氏薨,晋怀王成了摄政王,独掌大权。
太子当时几乎被压得完全说不上话,又突然没了母后,可怜兮兮的。
不过朝堂上的神仙打架跟他们这些驻守边疆的天狼军士没什么关系,跟苻家也没什么关系——天狼军远在千里外,老统领镇国公以养旧伤为由拒绝上朝,逃离斗争,长子苻行舟更是在第一时间就自请守关,被晋怀王封了个安远大将军,就直接远离朝堂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驱除胡夷,镇关凉州。
如今凉州也守住了,蛮夷也驱逐了,就想来使手段了?
陈东风只觉得可笑。
苻行舟收好盘上棋子,落一黑子在正中心。
“天狼军本为我苻家私军,如今哪怕是充了公,也向来不从武试中选取将才,想安插一个眼线何其之难。这般明着来反倒是个途径,只是不怎么光彩,棋子的结局可能也很惨。”
陈东风看着棋盘正中孤零零一个黑子,手里拿着一个白子,心中思绪万千——无奈跟棋子大眼瞪小眼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新的什么招式?以一挡万?
“……”苻行舟敲敲棋盘,“五子棋。”
陈东风:“……哦。”
陈小副边下棋边虚心道:“可是这个眼线都这么明了,谁还会不去提防啊,回头我就把他的身世给查了。”
“嗯。这是其次,”苻行舟依然用那种运筹帷幄简称装逼的口吻道,“怕的倒不是这个。”
陈东风似是也想到了什么,瞪眼道:“那是……”
苻行舟把黑棋啪地怼上棋盘,冷静道:“枕边风。”
陈东风:“……”
幻听了吧,这世上还有人有这功能么?
大概是见对面的人脸色太过天崩地裂,苻将军冷冷道:“怎的,不行?”
求生欲使陈副将说行,当然行,太行了。
苻行舟这才缓和了脸,过了会儿,也不再绕了,开门见山道:“怕就怕是特务。”
行特殊任务的特务。
用力扣下最后一子,苻行舟抬眼:“双划三,你又输了。”
……
听到旁边均匀的呼吸声,苻行舟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火堆那头,裹在大团衣物中的人脸颊通红,许是生病难受的缘故,眉头还皱着,眼尾很长,密匝匝的眼睫毛压下来,既黑又翘,轻飘飘的,有一种纤弱的美感。
盯着双狭长的眼睛,苻行舟若有所思。
昨晚见副将已经明显跟不上了,他便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其实晋怀王会有这样的举动并不奇怪,兵行险招,就算没用,大不了就失去点买人的银子,无伤大雅。但他就是觉得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微妙,更像是一种无以形容的直觉——仿佛晋怀王是特地,在这个时间,把这个人,送到他这儿来似的。
为什么呢。
这羽公子身上,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忽然,那两片墨画似的睫毛抖了抖,迎上双同样点墨的瞳子。
哟。醒着呢。
苻行舟做了个口型。
江白鸦回以无声的话:不舒服,睡不着。将军不也没睡?
苻行舟:哟,看得懂唇语?
江白鸦笑了笑:幼时家父坏了嗓子,发不了声,看会的。
苻行舟点头:挺多才多艺。
江白鸦忽然遮住嘴,狠狠咳了几声,之后的几声又憋在喉咙里,只觉得快要窒息。
他思忖,这病来势汹汹,还真是不看医不行啊。
正纠结着,忽然一股暖流凭空出现在了身体里,游走于胸腔,徘徊于肺腑,浸润过喉管,令这些不适感都去了不少。
江白鸦偏过头,见苻行舟不知何时已经在自己身后,右手正抵住自己后心,那源源不断的暖流便是从这只手传来。
苻行舟轻声说:“这是内力——先不要说话,自己感受一下,有不舒服的马上跟我讲。”
内力入侵别人的身体不是闹着玩的,人人奇经八脉总有不同,稍有差池,走火入魔都算是轻的。
江白鸦也深谙其中道理,默默闭了眼睛,没再说话。
内力走过一个小周天,不过一会儿,苻行舟便收回手,皱眉道:“你……”
江白鸦鼻子通了,不由得懒洋洋地哼哼:“什么?”
苻行舟:“……算了,没什么。”
江白鸦:“哦。”
苻行舟:“……”
破庙里鼾声一片,江白鸦也被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看着眼前修眉俊眼一脸深沉的苻将军,恍然明白了什么,掀了一个笑脸道:“多谢将军救治,我觉得自己好多了——将军可真厉害呀,白羽佩服。”
“……”苻行舟眼神飘了飘,审视江白鸦半晌,声音有些不自然,“真是多事,明日还得给你找个大夫看看,早点睡吧。”
江白鸦嗯嗯嗯,眼神真挚,充分表达了无条件服从将军命令的意思。
再一眨眼,苻行舟已经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破佛脚下。
可见苻将军的轻功练得是非常好的。
江白鸦闭上眼睛,试图入眠。
无奈身体疲软至极,脑袋却异常清醒。暖融融的内力来了一遭又散去,风寒的难受瓦解了许多,经脉却空荡荡的,十分不习惯。
那里,曾经确实也藏着足以飞檐走壁、掌人生死的力量的。
睡不着,江白鸦就开始想事情。
他在宫里长大,知道的也相对多一些。
可几年过去了,江白鸦依旧摸不清承和帝这般下旨,导致晋怀王和太子相互争斗至今、朝局惶惶,究竟图的是什么?
三年前,承和帝下的最后一道诏令,竟是让兵部八百里加急文书,急召镇国将军苻无改返京,入宫一聚。
镇国公也果然听话,浑然不顾一身陈年旧伤就快马加鞭地回来。
至于两人后来谈了什么,那就是无人得知的了。
依稀记得同年,北疆胡夷大举来犯,天狼无帅,凉州告急。
国内无帝,无人下旨,举朝动荡。
那时是刚加冠的苻家嫡长子主动站出来,自请缨,披挂上阵,赶赴前线杀敌。
只一年零三月,胡夷败逃、撤回关外,苻行舟将帅才能体现,受承和帝封“安远侯”。
安远安远,既有安定远方之意,恐怕也有安身在远方、永远不涉朝的用意。既是封赏,也是威慑。
承和帝确实是帝王心性。
只是江白鸦还是不清楚,到了三年后的现在,自己到底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晋怀王这般急着将自己送给苻家将军,千里迢迢奔赴北方,到底又图的是什么?
……那摄政王分明又没看穿自己的马甲,真是奇了。
管它呐,兵来将挡,将来脸挡,还能凉了不成。
这般想着想着,江白鸦倒真的困了起来,一直紧紧握着大裘的手放松,四指收拢,虚虚放在地上。
不过一会儿便陷入了酣眠。
——殊不知江白鸦睡不着,另一边的苻行舟同样也想东想西的,不想睡。
想为什么张管家觉得这人眼熟,想为什么自己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想为什么晋怀王要把这人塞给自己,想……为什么自己要想这些为什么。
练功之余,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去看那张脸。
唔,眉目干净,模样清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还挺好看。
就是鼓成一团,脖子毛绒绒的,头上毛还翘着,两只爪子伸在外面,怎么看都像是只……
肥鸟。
于是苻将军就盯着这只大胖鸽子盯了大半晚,盯着盯着,就又开始回味起餐盘上那只烤乳鸽的滋味了。
真他娘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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