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不等人回应,晋怀王的下巴便勾了勾,那刚下台的虞姬就在楚霸王吃小孩的目光里慢吞吞地走过来,步子很稳,却能看出没什么内力,只是个普通人。

    立马有三四个下人端着水盆,七手八脚地替他洗脸——卸了妆容,眉眼干净,是个翩翩清俊少年郎。

    只是眼下隐隐发青,脸颊白得没血色,有一股子病弱之气。

    这样的人能气沉丹田嗓音高亮,那才是怪了。

    待那些人消停了,虞姬顿了顿,然后垂着眼帘跪坐于两人中间空塌。

    暗黄戏衣未褪,银冠花钿未除,独独卸了妆容,显得格外单薄。

    还有些奇怪——毕竟这个长相虽说不硬朗,却也不女气。

    晋怀王目光慈祥:“白羽,你瞧这位哥哥如何?”

    虞姬:“……”

    晋怀王眼神冷了些:“说话,白羽。”

    虞姬只好轻声的:“……很好。”

    晋怀王便转而视苻将军,笑道:“少将军你瞧,这孩子很是钦慕于你,你便带他走吧。”

    “……”

    这回轮到苻行舟瞪着眼睛无话可说了。

    他向来知道摄政王不要脸,但没想到竟然能到大庭广众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晋怀王还在“循循开导”:“少将军如今也二十有三了罢,北境苦寒,蛮夷又多,身边没个细心服侍、心系冷暖的总是不好。”

    “女子命薄易陨,男子总归命硬些,虽说小羽早过了最好的年纪,但胜在康健硬气,适应能力强,在边塞也好给少将军带些人世快乐啊。”

    下一个节目还在继续,是个丝竹弦乐合奏,箫声呜咽,琴颤铮铮,编钟空灵,多用高徵,织成一片大漠苍茫、归乡无望的凄凉悲怆。

    ——恰恰是一支《胡笳十八拍》。

    奏的是蔡文姬逃难中为北方匈奴所掳,流落塞外,被胡人贵族抢去做了夫妻,压了十二载,诞下两个孩子却又日思夜想汉地故乡,被救回来却又日思夜想两个胡人孩子的故事,悲戚又幽怨。

    再看一眼那面无表情的少年郎,苻行舟心头无端端打了个抖,头皮都麻了。

    当下就拒绝道:“王爷好意末将心领,可末将在边塞是打仗的,恐无力照顾他人。”

    “少将军说笑,本王赠人与你,自是要他服侍你,何须少将军照拂?”

    酒盏敲回镂花梨木桌,晋怀王的笑容已尽数褪去,“还是说,苻少将军是看不上也不信任本王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再蠢的人也能看出晋怀王的意思——恐怕送人暖床是假,光明正大地送人情送眼线才是真。

    只是明着送有点蠢就是了。

    再者,若苻行舟收了这个人,恐怕明天“天狼现统领入了摄政王的府门、分享摄政王的宠童”这个消息就能传遍京城,然后上达天听。

    再然后上面目前坐镇的那位又该跳脚了。

    哪怕收者被逼无奈,收了就是收了,三人成虎,也够成一出离间计。

    罢了。

    看了那面无表情的少年郎一眼,苻行舟也不再说话,心中冷然。

    他信手摔了桌上小小的青铜酒盏,起身,兀自捧起身侧不远的大坛酒罍,重新坐下,缓缓向晋怀王举“杯”。

    是个祝酒的姿势。

    青铜器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四座俱寂,晋怀王一双眼睛盯着他,身姿未动,丝毫没有举杯撞酒的意思。

    见摄政王戒备且不给面子的模样,苻行舟忽然无所谓地笑了,板正紧绷的眉峰化开,唇角勾起似嘲非嘲的笑意,显得放浪又不羁,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山匪狂徒,又似凭剑侠客。

    他道:“美人佳酿在前,王爷不喝,苻某斗胆逾矩,便自己先干了!”

    言罢,便真的仰头痛饮。

    四下一片吸气声,一双双或醉的或醒的,或捏把汗的或看热闹的,都齐齐瞧了过来。

    晋怀王摸不清这个刺头的意思,按兵没动。

    些许青黄酒液顺着苻将军的颈子流下,形成一道优美弧线。喉结滚动间,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将罍捧在手里,一抹脖间,然后转塞到那虞姬手中。

    “王爷是贵人,不做粗鄙事,你代他陪我干一杯?”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跟着青罍转到向来安静如鸡,除了台上……毫无存在感的“余姬”身上。

    “……”

    江白鸦本来无聊地低着头,以他目前的身份是没资格抬头的,所以如今也可以第一时间看到被硬塞进手里、搁在腿上的东西。

    那罍很大,是用来给五六个人盛酒所用,偏偏被苻行舟不管不顾地拿了来,毫无品酒风度地将这“千金酒”牛饮。

    也不知是故意与否,此时里面恰好还剩一半左右。

    那个苻将军还在轻佻地怂恿:“喝呀。男人怎可不会酒,慢啜那是小娘们——既然跟了我,就不要造作,痛快地喝。”

    四下更安静了。

    只要是脑子还算是清醒的,都能听出这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讽刺王爷也。

    山水之王爷脸都黑了。

    “……好。”

    江白鸦本不该真顺着这话去给晋怀王不爽,可他捧着酒罍的手收紧,挺直腰板,眼睛弯了弯,仰头就喝。

    动作幅度之大,将那肩暗黄绣凤斗篷都掀开大半,露出里头的虎头鱼鳞甲,在明烛火中反出辉光。

    甘冽的酒液在这种动作下几乎是垂直“倒”下来的,其中多数入了江白鸦的口,余下的便尽数顺着下巴淌下来,滚过颈子落在大红衣领口,添上几点更艳的颜色。

    朱红浸酒,颜色似血,倒比先前那个余姬更虞姬……不,不像是不得不骗剑自戕的末路女儿,也不是不得不乌江自刎的霸王,打个不正当的形容,简直傲得像那设计十面埋伏的韩信,赢得楚汉之争的刘邦。

    喝完,将空底转了一圈,摔罍。

    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千金酿“竹春白”,微涩而醇香,甘冽而后热,这么一下子半坛下去,脑袋里只有一个字——

    爽。

    酒爽,人爽,心更爽。

    江白鸦缓缓吐出一口气,差点喜极而泣。

    天知道他有多烦晋怀王,鬼知道他有多久没沾酒了,自己知道他有多穷压根儿买不起这酒。

    用对头晋怀王的钱,甩对头晋怀王的脸色,喝对头晋怀王的佳酿。

    回味咂咂嘴,还是那个字,“爽……”

    四下又是一片吸气声,众人齐齐瞪了眼睛。

    那坛子简直不是摔在地上,是摔在他们心上,那一个字不是落在他们耳朵里,是敲在他们心头——总感觉这唱大戏的要血溅饯行宴了,贼恐怖。

    苻行舟也愣了。

    他说这话做这事纯粹是为了膈应晋怀王,同时适当表达一下对这位“礼物兄”的刁难,免得遭人诟病。其实只要江白鸦喝了,哪怕只是一口,他都会夺回来自己灌下去。

    争口气而已,也不是真要一个唱戏的怎样,谁知竟会变成这样。

    覆水难收。

    不过那又如何,也没怎样的。

    很满意地看着很给面子的江白鸦,苻将军肆意地大笑了几声,一把搂过前者,冲晋怀王嘻嘻笑道:“那末将谢过王爷割爱,人我就带走了,边境苦寒,想必托王爷吉言这位能带来几多快乐才是。”

    江白鸦被猝不及防地一拽,腿脚还在原地,上半身却直接歪进苻行舟臂弯里,后脑勺撞上苻将军贴着软甲的胸口,咚的一声,生疼。

    不过苻行舟大概也不会快乐,因为江白鸦脑袋上还顶着虞姬冠,戳着脖子,大抵也不会很舒服。

    于是苻将军一边说着,一边非常好心地把江白鸦的腿一起移过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好,坐正,再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江白鸦也很是配合,两人的动作非常顺承,十分和谐。

    晋怀王看着这两个人,只觉胸口有股恶气,忽然不知该向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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