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的鲜香,只是片刻的安宁。脚步欲要停顿,却被这岁月无情的推动着前进。
殿内苏合香已经燃尽。
锦雀将香灰星子拨了拨,又帮冯婉放下了床边的帷幔,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转眼又要一年,娘娘到每年这一日心绪总是不宁,往日里性子总懒懒散散的人,这一日就会变得易怒。
要不是她还能在娘娘面前说上几句话,方才那不小心打了茶盏的宫婢,怕是难逃一死。
锦雀侧了侧脸,有些沉重的叹了口气。
殿内的人睡着也不是尤其安稳,睡梦中还紧紧地蹙着眉,额上布了一层薄薄的汗,似乎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夜色深沉,河边的柳枝被风拂过,被迫摆动着,不时发出飒飒的响声,似成鬼魅。
冯婉似乎见着有人站在她身前,她一眼望过去,是个身量娇小的少女。那少女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衫,因年纪小的缘故,梳了个双螺髻,额上还细细描了海棠花钿。
冯婉觉得这少女有些熟悉,她想凑近了看清她的脸,看看她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可是她失败了,那女子旋了个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了宫阙。
冯婉跟在她身后,抬头一看,竟是永和宫。
少女往里头飞奔,娇俏的声音里满是纯粹的喜悦,她叫着“姑姑”、“姑姑”,如此的熟稔,好似来过这里无数遍。
被叫做“姑姑”的女子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头,眸子似乎满是慈爱,将手边沾了细碎糖粉的芙蓉糕往她那里推了推。
少女也不设防,娇憨笑了,便捻了芙蓉糕品尝。她低着头,不曾注意到那人的眼神已然变了,可冯婉却看见了那眸子里陡然生出的阴狠计算。
冯婉想劝阻她,可她忘记了这是梦境,她伸手,却触碰不了她;她朝着少女大喊,她却听不见。她挣扎了许多次、尝试了许多次,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直到少女昏昏沉沉,被宫婢搀扶着躺到了床上,冯婉失措的回眸,却见她们已经全都出去了,只剩个醉意滔天、穿着明黄衣衫的男人。
他喝的很多,冯婉站的离他远远的,就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陈腐、糜烂,如同在肚皮里发酵了几天几夜的食物的酸朽之气,令人作呕。
冯婉最是厌恶这种味道,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有这种习惯,不止厌恶,还伴随着一种心理上的恐惧感。她顾不上床幔之后的少女,四处慌忙寻找着可以离开的出口,她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四处遍寻,依旧不得。冯婉丧气的飘回来,原来的地方却不见那男子的身影了。
她心中隐隐察觉不好,等身子飘进屏风后头的时候,已经晚了。
床幔被人撕开,被子、衣衫凌乱的落在地上,少女的呼救声断断续续,男人的粗喘声让冯婉感到无端害怕,她又觉得这场景熟悉的可怕,如成千上万遍在脑海中重复上演过。
她忍不住的发抖,肠胃被火烧灼一般蠢蠢欲动,胃囊之上的脉络似乎一路畅通到了心脏里,连带着心脏都在隐隐抽痛。刹那间,她听不见了,也闻不到了,好似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实在是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安静到快要让她窒息溺毙。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没了动静,那男人已然清醒,似乎正在低声许诺着什么,说完之后便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穿上衣裳便离开了。
冯婉注视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身影,那个人那样老、那样丑、胖得肚子上能有几层肥油,哪怕穿着象征天子的衣裳也遮掩不住一身的丑恶,这让已经联想到了某种事情的冯婉感到恶心。
殿内又彻底的安静下来,冯婉慢慢靠近床边,她低着头,尽可能的不想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少女,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一抬头,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口,她看清了少女的长相——那是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她在哭,一双灿若辰星的眸子里满是泪水。她仰头望着床顶的时候,好似也看见了飘在半空的自己,冯婉觉得自己好像从她眼睛里读到了质问。
她在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样的认知让冯婉感到无比痛苦、彷徨,她缩在被子下的身体颤抖起来,蜷缩成一小团,如同窝在母亲怀中的姿势,满满的都是不安。而额上却满是汗水,眼泪混在汗水里一起流下,然后隐入鬓角里,连哭都是无声无息,显得委屈可怜。
君然是过来报告边关大捷的消息的,庄起早先就飞鸽传书给他来着,他也没想着隐瞒,还是让冯婉早做准备比较好。
往日他都是走密道过来的,冯婉身边的人也没拦着。加上锦雀今日不当值,君然也就按着往常进了殿内。
只是他甫一进门,就听见屏风后面急促而惊恐的叫声。君然轻轻唤了两声,却没有得到冯婉的回应。
君然狐疑的同时,壮着胆子到了后头。
她应当是做了噩梦,看样子受的惊吓还不小,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君然近前听了,才知晓是“不要”二字。
接收小世界剧情的时候,他也了解过反派的曾经,虽然有些一带而过,但在那字里行间,君然仍能看见她数不清的悲哀愤怒。
他想将冯婉从梦魇中拯救出来,他方上前一步,冯婉却径直睁开了眼睛。
她因太过恐惧而屏住了呼吸,如同一条脱离水中的鱼儿,直到睁开眼才翻身趴在床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君然未曾想太多,只是也不曾出声,上前两步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儿。
等冯婉缓过劲儿来,抬头看君然的时候,就是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君然置若罔闻,他道:“边关大捷。晋王殿下不日便会回朝,娘娘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冯婉做梦的事情,也没问她身体好不好,只是直白叙述了一个事实。
冯婉躲开了君然的触碰,她喉口一股子血腥气,许是方才在睡梦里大喊大叫给伤了,现下醒来,竟是觉得生疼难忍。
“去倒杯水来。”她吩咐道。
君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应了一声便乖乖下去倒水,等回来的时候,冯婉已经穿上了外衫,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除了面色白了些,丝毫看不出她方才做了噩梦。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是大防。可这两人显然都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冯婉连问都没问君然为什么来这儿。
一杯水饮尽,冯婉清了清嗓子,好些了才开口:“庄起要回来,哀家还能拦着他不成?”
“倒是你,不如赶紧想一想怎么能在他和哀家之间周旋,庄起可不是哀家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他要是想处理了你,可比哀家还容易些。”
寻常人若是做了噩梦,缓过神儿来也得花上好一阵子,偏偏是她,转头就能和自个儿谈生论死,混是个没事儿人。
“娘娘若是想让君然死,君然必不能活到现在。晋王殿下亦是如此。”君然不疾不徐道。
他们三个人其实都是互相利用,庄起和冯婉利用君然互相刺探,君然利用庄起接近冯婉,冯婉又用庄起试探君然。
若这话不是从冯婉嘴里出来的,君然还真能被说服这人是关心自己呢。可偏偏就是从冯婉嘴里出来的,听着关心,实则是在逼着自己站队呢。要是他现在脑子一个不清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冯婉第一个弄死的就是他。
果不其然,冯婉听完了君然这几句话,倒是微不可闻的笑了笑:“我倒是不知原先身边竟养了个这般聪明的细作。可聪明有聪明的好,不聪明亦有不聪明的好。”有时候,太会揣摩人心,也不是件好事。
君然察觉她话语中不再用那冠冕堂皇的“哀家”,便心知她是将自己划归了一类人。不说是同一阵营的,但至少也多了几分平等的意识,这一点无疑是让君然心喜的。
“可聪明人能装出一副不聪明的模样来,真真假假的,就是连真正聪明人也猜不出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娘娘是‘真正聪明人’,晋王殿下是‘装不聪明的聪明人’,而君然,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不敢自称‘聪明’,只说是‘机灵’。”
若是旁人听见了,还以为这是什么绕口令,又或者是觉得君然在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可冯婉却笑了。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其实就已经看清了局势,这等智慧,又岂可用“机灵”二字简单概括的?
“罢了罢了,你这小子嘴皮子利索的很,我才不与你争论长短。你只管把庄沉给教好了,庄起那边我能对付。”
原是逼迫君然站队,到后来反是有了意外收获,这场对话似乎到了这里便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夜深了,冯婉刚才又做了噩梦,现在精神头差了些,君然识趣儿的告退。冯婉自然应允。
但君然走到门口,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个青瓷药瓶,放在桌上。
冯婉疑惑的眼神望来,君然也只是报之一笑:“安神丸,能让您睡得好一些。”随即离开。
从进来到离开,他一直没有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或许是觉得问了逾矩,又或者是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可冯婉却在此时无比感谢他的不问。
至少这保全了她的体面。所以临了,她也不过是朝着空荡荡的宫殿,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第二天醒来,她依旧是那个坚不可摧的冯氏太后。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