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是先皇五十六岁那一年纳进宫的,因着母族尊贵显赫,父兄战场杀敌无数,冯婉容貌又是盛极,一下子就得了先皇的青眼,得封皇后。
冯芸虽为冯家旁支,但和主家也算是一脉所出,先皇虽没有多少欢喜,但因为冯家驰骋疆场多年,倒也给了几分关爱,不至于多么出挑,可也不算多冷落。自打冯婉进宫之后,冯芸那边,便是连那丁点儿的关爱也没了。
也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比起亲生母亲冯芸,这小皇帝庄沉,似乎更为亲近这个亦姐亦母的冯婉。
按着君然琢磨出来的庄沉的性子,他可不像是普通十岁的孩子,平日里任由他在那群太监宫女面前演戏,演的似有多么不知事的蠢模样,可真到了智商在同一阶层上的人,他那副伪装便不做数了。
要不怎么说是皇宫里培养出来的孩子呢?
只是从经历过当年那些事的老嬷嬷口中知道的越多,君然心里就越是迷思。
比如冯婉跟冯芸,虽然不是嫡亲的姑侄,可到底同宗一脉。一个作为小皇帝的生母,一个作为太后,算是养母,怎么作也不至于把冯家弄成现在这样子,更别说现在的朝堂根本就不是庄沉做主。
还有先皇,以五十六岁的高龄娶了自己小老婆的侄女儿,还是已逝的大功臣的女儿,五十多岁和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娃,就不觉得膈应得慌么?难道就不怕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么?
君然每日按部就班,小皇帝如他所想,其实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很多东西君然说了一遍,他就能够理解了,第二遍再说的时候,庄沉已经能举一反三了。
只是一到外头,几个大臣上来叽里呱啦讲了一堆,他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着冯婉安插在他身边的太监的眼色行事,似乎冯婉说什么,他都说好。
这显然已经超过“听话”的范围了,而是一种迁就,不是庄起那样的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而是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立冬刚过,南方的膏蟹赏味期才过不久。转眼间冬至,切得片片均匀的羊肉和肥嘟嘟的饺子倒是又上了桌。
君然自个儿是南方人,原主原籍也是南边的,家乡风味向来不是羊肉和饺子,而是温软的糯米团子。只是原主自小在北边长大,再不曾吃过儿时的团子,君然退而求其次,带着小皇帝在书房里偷摸包饺子吃。
身边都是冯婉派来监视的人,庄沉是习以为常,君然是并不在意,索性拉着沈琦一道下水,三人捏了一堆奇形怪状的饺子,倒也不避讳着那群宫人,让他们煮水下锅。
小皇帝这时候也不做那副老成的模样,到底是个孩子,一碰到有趣的事情,还是忍不住会开心的,直到饺子被人端走,他嘴边还一直挂着笑。
消息原本就没有刻意隐瞒,冯婉从手下人那里听见消息的时候,正闭着眼抱着黑猫逗弄。
底下人在屏风外头禀报完,里头却是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也不晓得冯婉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更加不知道是该处置君然还是不处置的好,只得是眼睁睁的等着。
冯婉怀里的黑猫似乎还是那只黑猫,乌沉沉油亮亮的皮毛,青绿色眼睛配上里头的竖瞳,因着被人抚摸逗弄的缘故,小脑袋一直在四下转着,倒是一刻不消停。
锦雀不知道外头人刚才说了什么,将端来的茶水放下,一抬眼就见着了主子怀里的猫。瞧瞧主子那漫不经心的逗弄,就担心这猫儿被逗得恼了,生怕再来上一爪子,那她可是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便出口道:“娘娘还是小心些,上回就被这猫挠了。”
冯婉原本闭着眼假寐,那只受伤过的手还在轻轻拨动。甫一听见锦雀的声音,不得不睁开了眼,垂眸一望躺在自个儿腿上、看起来比她还悠闲自在的猫儿,忍不住挑了挑眉。
“不听话时这猫儿着实是讨厌的,便是扔进岗子也不心疼。”冯婉低眉敛目,垂眸抚摸着黑猫,意有所指道,“偏巧现在这乖乖巧巧的模样,还怪让人稀罕的。”
冯婉想到方才外头的通禀,唇角勾了勾。也不知那小子究竟想出了什么法子,竟让那老成的小皇帝能跟着疯玩一起闹腾了,连带着一向沉稳的沈琦,真是难以想象这三个男子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不过也罢,庄沉身边都是她的人,从君然那里拦截下来的信件,她都一一瞧过,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就是连藏头诗的性质也不存在,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
“永和宫那位怎么样了?皇帝去的时候,还闹吗?”冯婉收回目光,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开口。
锦雀夹了两块珍珠软糕在碟子里,听得冯婉问了永和宫,面上表情蓦地变成严肃:“原还是闹着的,自打上回皇上送了芙蓉糕去,便不闹了。”
冯婉听完,哼了一声,看着手边和芙蓉糕外形极为相似的珍珠糕,道:“如此,便让皇帝多送几次芙蓉糕去,也好堵住她那张闹事儿的嘴。”
“娘娘为何还要忍着性子任由那贱人胡来,不若找个错处直接杖杀了,如此留着一命,还给您添了不少堵。”
冯婉拎住了黑猫的后颈皮,往地上一松,那猫儿喵喵叫了两声,跑了出去,便被外头的宫人抱着走远了。
“皇帝年幼,没了亲爹已是够让人可怜了,若再少了生母,怕是这孩子就该垮了。毕竟这孩子这般听话,我还真舍不得这么个孩子了无生趣。”是为了庄沉也好,还是故意留着她的性命也好,理由虽然不同,可这目的都是一样儿的。不然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又该和谁去斗呢?
“依奴婢看呀,就是娘娘心软,皇上若是在她那儿养着,才叫是可怜呢!”锦雀不服。
冯婉却没再解释,有些东西不必弄得人尽皆知,锦雀始终不在局中,她没必要把她拖下水。
知道庄沉定期会送东西去永和宫,今日是冬至,想来也不例外。冯婉就是特意等着庄沉离开之后,才来到了这里。
这地方她未入宫前来过许多次,可每次来,里头都是热热闹闹的,从未有过这般的伶仃萧索。
冯芸也是一样的,几年前还是风姿绰约的美人,曾经的意气风发似乎还在眼前。可现在呢?
面容消瘦,形容枯槁,只是端坐在那张桌前,却如同个垂死佝偻的老人,没了半点的生机活力。虽然她今年也才三十出头。
“你究竟要利用庄沉做些什么?”冯芸看着桌上那盘热腾腾却奇形怪状的饺子,猛地抬头,死死瞪着冯婉。
冯婉解下白狐皮的斗篷,挂在一边的屏风上,一转身,唇边挂着说不出的嘲讽。
“姑姑觉得我会要庄沉做些什么呢?”冯婉哼笑,曲调婉转上扬,好似在唱什么小调一般。
“你自然是想用我的儿子来报复我!当年先皇与你的事情,本就是我一手……”
“够了!”冯婉蓦地打断她,“你做的腌臜事就不用再复述一遍了,我原本指望着你这些年能够长进些,可没想到你还是死性不改。庄沉是你的儿子,你竟然还敢跟庄起搭上线。他若是真当上了皇帝,你觉得庄沉还有几分活着的可能?”
要不是她的人截住了消息,恐怕谁都不知道冯芸在背地里究竟要做什么。可也正是因为截住了消息,冯婉才觉得无比的悲哀——这女人自私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冯芸攥紧了手掌,直把手心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她突然哈哈大笑,阴狠道:“他是我的孩子,我是他母亲。他的一切本就是我给的。庄沉登基,有你帮衬着,便是见着我都不亲近,未来我是必不能活着的。可庄起不同,他至少能保证我活着!”
孩子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庄起登基必要除了庄沉,她作为母亲,怎么可能不心疼?可是比起让她死来保全庄沉这个孩子,还有这个恶毒的贱人,她宁可让这个孩子不复存在!
说罢,冯芸痛苦地呜咽起来。
冯婉看着她,久久的凝视,那双眸子里无悲无喜,已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唇角的嘲讽,经久不散。
她没再去取屏风上的斗篷,一身玄色纹金绣的太后常服,缓而又缓的走回了自己的宫里。
见主子冒着大风回来了,身上还满是寒气,锦雀急得不得了,又是忙着指挥人端茶热菜,又是帮着洗脸擦手,等忙过了,才拿了个热热的汤婆子放进冯婉冰凉的手心里。
“娘娘真是瞎胡闹,怎么能不穿斗篷就回来了呢?”锦雀边说,边给冯婉布菜,筷子快要碰到那碟子白滚滚胖乎乎的饺子的时候,动作一顿又倏地收回,不动声色的将盘子推远。
奸细做出来的东西,可别是下了毒才好!
“那个是哪儿来的?”冯婉随意一瞥,就看见了桌上不同寻常的菜色。
锦雀不开心的嘟了嘟嘴,见冯婉询问,又只好端了回来,放在了她面前。
“雍和殿着人送来的,许是打听了您去了哪里,您前脚进门儿,后脚就送到了。依奴婢看啊,这东西……”它就不能吃!
“既是皇上的心意,你又何必多想呢?”冯婉道,“夹一个过来。”
冯婉撇去心头万千思绪,等那玩意儿入了眼,却是低头端详了好半天。
饺子是真的丑,饺子皮的边缘层次不齐,又是有大有小、什么形状的都有。许是为了照顾体面,这三个人应当是用上了毕生所能,给她挑拣来的都是没有破皮露馅儿的。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冯婉哑然一笑,也不顾及着锦雀的劝阻,放进口中咀嚼。
羊肉胡萝卜馅儿的,除了切的颗粒稍大,倒是没别的错处。
“那两个菜留着,还有饺子,其余的就给外头的宫人分了吧。”冯婉将另一半饺子吃完,“今日就吃饺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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