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嗒嗒嗒。"
很轻的三声敲门响。
"谁呀?"
少女的鞋跟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急匆匆的,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眉目清灵,耳上坠了一对儿玉兰花,身上还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下裙,像是刚刚下学的样子,还未来得及换衣裳。
敲门声轻得像羽毛似的,仿佛不会再响第二遍了。若不是她还未进房门,断断是听不见的。
她走过时带起一阵风,檐上的铃铛"哗楞"作响,院里的金银花花架轻轻颤一颤,透出一缕香。
"吱呀——"
木门被缓缓推开。
02
初夏的小院还有一点小风,刚刚栽下的柳树遮了软光儿,微微活动着。风过之处,皆是温柔。
院子西侧的房门没有关实,风从暗蓝的天上下来,把雪团儿的云送进去,捎出来阵阵书声。
"见山楼者,上虞魏君仲远之所建也。仲远居县西四十里所……鼎俎既备,肴核维旅,壶觞更酬,吟篇迭咏……"青年的声音顿了,有些心虚似的,"吟篇迭咏、吟篇迭咏——啊!伻来俾濂记之!"
"错了。"女子的声音很是平静,却隐有不悦,"应是‘及至神酣意适’。"
"啊,是的!是我记错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及至神酣意适,褰帘以望,远近之山……"
"停下罢。"
郭云九把书合上,看一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郭麒麟。
"这一段书是先生早早就让背了的,平素你背书都是很快的,今天是怎么呢?"
"父亲回来,定要罚你!"
"姐姐,你饶了我这一回吧!千万别告诉父亲!"
"那你说说,你背书时在想些什么?"郭云九拿起戒尺握在掌心。
"我——没有想什么!"
"噢?"郭云九打量着郭麒麟,他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明显有些短了,袖口处带着毛边儿,露出一截手腕儿。
"背书常常走神倒罢了,你又是从哪里找出这件‘古物’的?我可在外头听人家说,郭班主的幼子麒麟十分节俭,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新长衫了!"
郭麒麟的脸"腾"地红了一大片。嗫嚅着,也没有说出什么完整的话。
"呵!也不知前几日那新的团福纹样长衫是给哪一个做的?"郭云九佯怒,站起身来要走,"我这就去和母亲好好说一说,家里出了好大一个白眼狼!"
"姐姐!姐姐!"郭麒麟慌忙拉住,"我的好姐姐,不要拿我取乐了!我知错了!"
"知错了?"
"知错了!"郭麒麟双手合十,眼里带了点希冀。
郭云九笑出了声儿,从桌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纸包。
"诺,没有新衣服的‘可怜人’。"
郭麒麟红了脸,伸出手接过来抱在怀里。
"下次若是再来送,让她胆子大些,我惯不会吃了她!"
"姐姐!"
02
于很多人来说,读书是很苦的。
但对于郭麒麟来说,读书是很有意思的。非说苦,还是学戏苦。
撕腿、耗顶、练云里翻、乌云搅柱……咬着牙忍着疼,大汗珠"叭叭叭"顺着鬓角往下落了,一旦偷懒就要被高先生打板子,板板到肉,毫不留情。
可虽然苦,依旧是很有意思的。郭麒麟很爱学戏,虽然天赋稍差些,比不上麒麟戏班当红的小角儿陶阳。但他肯吃苦,也努力,一年一年下来也是有模有样。
少时的郭麒麟也没什么大的爱好,唯有读书和学戏,是他沉静生命里乍起的两朵涟漪。
后来有了第三朵——沈致云。
沈致云家里是卖糕点的,门面儿不大,糊口而已。
她三岁时没了母亲,父亲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致于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柔柔弱弱。
郭麒麟记得,那是北平城里难得一见的大雨天。
他没带伞,从学校下学急慌慌地往家中跑,黑色带着铜扣的制度被大雨浇了个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脸流下来,黑发一绺一绺的,趴在额上。
雨实在太大了,郭麒麟眼前一片模糊。
想是不能再走了,他咬紧了后槽牙,冲进了街边一家店铺。
一进门,胸腔里涌进饱满馥郁的香,把郭麒麟的胃轻轻一提,勾在半空。
"先生,请问您……"
郭麒麟抬头,眼前的姑娘穿着跟家姐一样的制度,也是淋了大雨,额前的刘海滴着雨水,薄而白的脸肌合颌骨,屋里有些暗了,郭麒麟觉得她的脸旁有一圈儿一圈儿的柔光。
如露光微泫,春木经雨。
"要、要这个罢……"
郭麒麟半张着嘴,直愣愣的盯着她,瞧也不瞧,随手一戳一侧的糕点架子。
沈致云被他瞧得红了脸。
"要多少呢?"
"一斤。"
那一日郭麒麟抱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里面是装得满满的他最不喜欢的芸豆糕。
回到家,郭云九看到芸豆糕惊讶极了。郭麒麟支支吾吾,只说是在路上顺手给她买了。
郭云九很是感动,背过身去眨了眨眼睛。
经年之后,郭麒麟再回想起这一幕都无比后悔。
若是知道今非昔日,风景不殊,那一日他定会绕至前门,给她买她最爱的豌豆黄。
她想吃多少都可以。只要她肯入他梦中,对他道一声想。
"家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时的郭麒麟,是世上拥有最多的人。
03
"我教你唱一段儿!"
"我不会的,唱不来。"
"没有什么的,我来为你拉琴,只唱几句简单些的。"
"我……试一试罢。"
郭麒麟教沈致云唱《苏三起解》。
她微微翘了兰花指,唱得婉转认真,有模有样。
"你该去学戏,你有这个本事。"
沈致云只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并不搭腔。只看他拉琴累至满头汗时,拿了袖子为他擦。
郭麒麟拉下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放在心口。
"你读书,不作不作总要有件像样的大褂。"
"这件大褂……我穿可好看?"
沈致云红了脸,不说话。最后实在抵不住郭麒麟穷追不舍地追问。
"似清风在侧,似皎皎君子。"
04
"父亲!父亲!"郭麒麟拼命地拍打着房门。"您让我出去!来不及了!姐姐!"他几乎声嘶力竭。
"给我守住喽!我看谁敢放他出去!"
郭云九疾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父亲,求您……"
"他年纪轻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给我起来!"郭班主一把拽了郭云九,"你也去房里待着,不许出来!"
夜晚。郭云九在房中独坐,听见院中三声雀鸣。
她慌忙打开窗户,一个敏捷的身影翻窗而入。
"你托我找的人我找到了,她有一封信让我带来。"
"给麒麟的?"
"不,她说是给你。"
杨延顺走后,郭云九展开书信。
"云九姐:
惠书敬悉,情意拳拳……"
信里说,沈致云被天津警备总司令陈杰看上了,要讨去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太。那陈杰已经是天命之年,而沈致云才不过十五的光景。
沈致云不愿,可沈父在这时突然被天津警备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抓走,沈家铺子被迫关门,其中用心,昭然若揭。
她狼狈至极,毫无选择余地。
她说,我能叫您一声姐姐吗?我一直做一个梦,梦里麒麟牵着我,他说,来,叫姐姐。
她说,我不能祸水东引,害了郭班主,拖累了麒麟。不怨任何人,亦不怨世道,是我没福。
您就说,是沈致云贪慕荣华,瞧不上那下九流。如此这般,便只是我一个人的意难平。
谨申数字,用展寸诚。
郭云九紧紧地咬着嘴唇,一滴泪直直地坠到信纸上,氤氲开一片墨。
东方一声鸡啼,白日破晓。
——今日,便是沈致云出嫁的日子。
郭云九猛地放下信,打开门跑了出去。
郭麒麟疯狂地跑在街上,脚下踩过一片炮竹红纸。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花轿轿顶。大红色的彩绸,绣着富贵花卉和百子图,越走越远。
他忽然泄了所有的气力,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一定烫了新的发,抹了口脂,涂了从前不曾有的蔻丹,耳上戴了钻。
如仙子一般的。她无论什么模样,都如仙子一般。
应是再也看不到了。
他胸腔一股浊气,难受得一起一伏。他身上还穿着她送的大褂,沾了泥,没了以前的鲜亮,也没有以往的挺括。
沈致云出嫁的日子是一个艳阳天,可此时天上却飘起了雨丝。
他就坐在街边,盯着那天。雨水滴进眼睛里,再缓缓滑出来。
忽地,头顶上罩了一把伞,帮他挡住了雨。
他看向来人,慢慢地抱住她,嚎啕大哭。
"她都不肯再等等我……"
郭云九双眼通红。
"去北平吧。到那里读书,学戏,读出个名堂,也唱出个名堂。"
她摸着弟弟的脑袋,看向远处。雨帘幕中,一个青年举着伞,与她遥遥相望。
雨是涩的,芸豆糕是甜的。可再也没有了冒冒失失撞进门的毛头小伙儿,也不见了满身馥郁的姑娘。
05
1945年,郭麒麟由北平转回故乡津门。
归至故土,心中戚戚。
一行人来到一个茶馆歇脚,有一个小姑娘在茶馆中咿咿呀呀,唱了一段《苏三起解》。
他蹲下来,问她可愿跟他去学戏。
小姑娘眼睛晶亮,点头说好。
"吱呀——"
郭麒麟推开熟悉的院门,里面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许多年前,一个少女曾在这小路上走过,麻花辫一甩一甩,鞋跟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问:"谁呀?"
一手推开门,撞进了一双小鹿般温润的眼睛。
门里门外,两个最美的女子。
那时的小院,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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