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惠篇

    "九儿,起床了,几点了还不起。"王惠敲着郭云九房间的门,"今儿不是说要出去吃饭吗,小栾他们来叫你了。"

    郭云九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在床上躺尸。

    "丫头起来了嘿,"栾云平侧着身子靠在门边儿上扣一扣门,"再不起我们可就走了啊,爱来不来。"

    "哐!"

    枕头砸到门上发出一声闷响,栾云平一下子从门边儿弹起来站直了身子。

    "哎哟谁惯得这毛病。"栾云平气得摊手。

    "也不知道是谁惯的。"王惠在旁边儿看热闹,笑眯眯地来一句天津话。

    "介丫头好不容易觉好,让她多睡会儿吧。你们先去。"

    "别介啊师娘,好家伙回头该说姆们攒局不叫她了。"

    "去吧去吧,带着大林,别让他喝多了。"

    栾云平瞅了两眼关着的房门,无奈地跟王惠打了声招呼,带着郭麒麟走了。

    "死丫头起床啦。"王惠轻轻推开门,坐在她的床边,拍一拍床上凸出来的小山包。"再不起都不带你玩儿了。"

    "唔……"郭云九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睡眼朦惺。

    刚刚睡醒的姑娘毫无防备,又短又蓬松的短发软软地覆在额头上,平常无处不在的棱角也都埋在了柔软的枕头里。

    她把头蹭到了王惠的腿上,两只胳膊伸出来搂住她软乎乎的腰,脸藏进她的肚子里。

    "不起……困呐……"

    "小姑奶奶多大了还撒娇。"王惠也不恼,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

    "多大……多大你也是我妈。"郭云九抬起头,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冲着她傻乐。两只胳膊一撑,凑近她的脸"啾"亲了一口。

    "德性!"王惠不轻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快起床!"

    郭云九穿着短衫短裤,顶着一头鸡窝头,趿拉着拖鞋"突吃突吃"出了房门。

    "妈,我不想去了。"她凑到王惠身边,"我今儿在家陪你啊。"

    "多腻歪人,"王惠点点她的脑门,"赶紧收拾收拾打车去,人小栾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你了。"

    郭云九嘟嘟囔囔哼哼唧唧一脸不情愿地去洗手间了。

    "妈,我走了。"

    "晚上和大林回来吃饭吗?"

    "我回。大林不知道。"

    "行,那不管他了。出去注意安全,少喝酒。"

    "昂,知道了。"

    郭云九目光一闪,掩在了门后。

    王惠站起身来收拾房间,在鞋柜上发现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上是熟悉的笔迹。

    ——母上亲启。

    王惠弯着眉眼笑了,她轻轻把盒盖打开——是一串Michael Michaud山谷百合铃兰手链。

    自从小九儿开始独立赚钱之后,不过年不过节,就喜欢给她买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她又不是特别喜欢戴首饰,每次都要数落她一顿,埋怨她乱花钱。后来次数太多她也不说了,送了就乐呵呵地收起来。

    买都买了,比起老是埋怨,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收起来,小九儿开心,她自个儿也开心。

    "你姑娘给你开了个杂货铺,"郭德纲每次都要拿这个逗乐,"有朝一日咱们干不下去了,就指着小九儿送你的这些东西吃了。"

    "一边儿去,我姑娘送我的有你嘛事儿。"

    "小九儿,一会儿人家来了以后记得嘴甜一点儿。"

    "介丫头一点儿也不机灵,咋木木呆呆的呢。"

    "去去去,你少说两句。"郭云九的奶奶走过来,给小姑娘整了整衣服,"姆们小九儿机灵着呢。"

    郭云九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都在忙碌的大人,手里揪着自己衣服的一角。

    奶奶说,今天是新妈妈上门的日子。

    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会唱大鼓,心地还好,里里外外帮衬着父亲。奶奶说让她嘴甜一点儿,留一个好印象,因为以后是要一起生活的。

    郭云九第一次没有乖乖听话。她知道奶奶要她穿着新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到人来了,站起来乖乖巧巧喊一声"阿姨"。

    她知道爷爷奶奶疼她,怕新妈妈对她不好,让她受委屈。但她也知道,爷爷奶奶也是怕她这个半生不熟的"大女儿",让这个未过门的"新媳妇"望而却步。

    可她犯了倔。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想。大不了再被丢一回。

    她破罐子破摔地跑到楼洞口的台子上坐下,垂头丧气,缩成小小一团。

    "介是谁呀?"一个软软的津味儿声音在郭云九耳边响起,她抬起头来,面前站了一个笑意盈盈的人,一头短发,冲她眨着眼。

    郭云九张着嘴,奶奶教的话一句也蹦不出来,全部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你是叫郭小九嘛?"她见郭云九没有说话,便冲她伸出了手,"能带我上楼吗?"

    "能。"终于挤出来一个音节,她把手放进了对面女子的掌心。

    有些人呐,你遇到她时,无需开口,亦不动言语,便知去向,也晓来处。

    因为彼此——都用了心。

    在王惠和郭德纲结婚之前,有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

    郭德纲用全部身家补贴相声,王惠把自己父亲送给自己的新车卖掉支持他。

    那段日子是真苦啊,每一天都寸步难行。

    可就算日子难过,王惠也从未短过郭云九和郭麒麟的吃穿。

    那时郭麒麟还不大,但郭云九能看得到王惠每次背过身时的愁眉不展,也见过她在深夜里偷偷抹过的眼泪。

    有一天,郭云九跟王惠说,想跟她一起去逛逛商场,帮她拎点儿东西。

    郭云九一直很懂事也很乖,王惠思考了一下就同意了。

    "牵着我的手。"她把一只手递给郭云九,然后牢牢地把郭云九的小手握进掌心。

    商场人很多,王惠一直努力地避开人流,防止不慎和小九儿被冲散。

    "晚上吃嘛呀九儿?"

    "都成。"郭云九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卖豆腐的地方:"吃豆腐吧。"

    "成,咱去买豆腐。"

    买豆腐的人不少,王惠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挤进去,称了一斤豆腐。小贩把豆腐递给她,她一只手接过来一只手付钱。

    "咱走了九儿。"王惠转身离开豆腐摊,低下头说。

    她愣住了。

    她的身旁空无一人。

    ——郭云九,不见了。

    郭云九躲在一大摞废弃纸箱的后面,用手紧紧捂住嘴。

    她怕一不小心就会喊出声儿来,告诉那个正大声喊着她名字的女人——我在这儿呢。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你就是一个大麻烦,没有你,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没有你,说不定他们就会很快度过这次难关。

    他们会是一个最完整的家庭,会发生很多酸甜苦辣俱全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啊,都不需要有她。

    她无牵无挂,半道儿捡来的孤女,记忆深处也曾被人说过,是让人倒霉的"丧门星"。

    丢了就丢了吧,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最后被找到是在警局。

    她自己偷偷溜出商场门的时候被保安大哥发现拦住。因为无论问什么她都不吱声,保安大哥就报了警。

    那时候郭家已经乱成一锅粥。

    当郭德纲和王惠赶到警局的时候,郭云九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没等郭德纲发火,王惠已经一把拽过郭云九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她说,是妈妈把你丢了。

    郭云九把手轻轻放在她肩膀,她的声音又轻又细,颤颤地还打着旋儿:

    "妈妈,别哭了。"

    郭德纲看了一眼睡熟的郭云九,轻轻掩上了门。

    "睡了吗?"

    "嗯。"郭德纲示意他们出去说。

    郭云九跟着他四处闯,她的脾性他太了解。

    这丫头把自己的脾气性格学了个十成十,她鬼着呢,要不是她自己想走,谁也拐不跑。

    "那你能怨孩子嘛?那大林怎么打都打不走?她那是压根儿就把自己当外人了,怕添麻烦。"

    打那儿以后,郭云九发现王惠对她看得特别紧,生怕她再跑掉。

    除此之外,王惠对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一改开始的客气疏离。

    郭云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非常高兴。这导致郭德纲一度认为她就是欠儿。

    其实哪有那么复杂。

    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以心换心,就像你妈经常说的那句:

    "那我怎么不去打人家大街上走道儿的呢?"

    当距离近到一定程度,何须顾忌一些杂七杂八的细节。

    天津姑娘一直都干脆。

    爱就得了。

    大闹生日宴的时候,大厦将倾,王惠对着一众弟子,屈膝下跪。

    回家之后她就病倒了。

    郭云九守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九儿,今回不跑了吧?"

    "不跑。打都打不走的那种。"

    我已经不是那个你一把就能塞到怀里、又别扭又敏感的小姑娘了。

    现在的郭云九,手臂一伸,就足以把你揽到怀里。

    妈妈,千万别怕。小姑娘长大了,她在努力地护住你,和爸爸弟弟一起。

    郭云九喝得有点儿多,跑出来透透气。

    栾云平背着手从饭店出来,递给她一杯水。

    "喝了喝了,瞅你那样儿。"

    "不喝,撑得慌。"

    "甭来这套儿,喝了。"

    郭云九不情不愿地拿过来喝了几口。

    "是郭云九吗?"

    郭云九和栾云平闻声转头,看向来人。

    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面容姣好,黑眼圈颇重。

    "能给我签个名吗?"

    "嗯……可以。您带笔了吗?"

    她递过来一支笔。

    "能合张影吗?"

    "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非演出时间不能合影。"

    "好。谢谢您。"

    那位女士踩着高跟鞋,浅浅地鞠躬离去。

    "受众够广的啊小九儿。"

    "不是,"郭云九摇摇头,"总感觉有点儿熟悉。"

    栾云平歪头看着她。

    "我大概是喝多了,走吧咱们,一会儿又该有人认出来了。"

    "成。"

    "哟,你还舍得回来啊?"

    她没有说话,径直往自己房间走。

    "还惦记你那赔钱闺女啊?这都多少年了,丢了就别后悔啊。"

    她脚步一顿,拉住门把儿。

    "我晚上不去了,明早儿的局我去。"

    女人哼笑一声,没有接茬。

    她关门插锁。

    坐在床上,摊开手里的本子,上面的签字仿佛还留着余温。

    真好。

    小九儿都那么大了,旁边儿的男生长得也周正。

    她去听过她的几场相声,见过她口中的弟弟和妈妈。

    那一家人,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她就放心了。

    她拿出一瓶安眠药,吃下之后十分平静地躺在床上。

    她回忆起当年从医院出来,捏着化验单,茫然无措。

    所有人都劝她打掉。

    她走在路上,路过一个公园。里面有年轻的妈妈在陪着宝宝晒太阳。

    年轻的妈妈给宝宝念海子的诗。

    ——你要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她忽然就有了冲动和勇气。

    可她还是后悔了。

    我身无长物,跌落泥沼,一无所有。

    偌大的天地,我身之关联,也就剩下一个你。

    我一直无比后悔把你带到人世。如果不是我,你哪里会受如此多的苦难蹉跎。小九儿,下辈子擦亮眼睛,离我远一点儿。

    我见过那位母亲。

    她一定像天使一样 ,比我漂亮又善良,手能提肩能扛。

    她一定比我坚强,再艰难也不会说放就放。

    她一定是一个能让你忘记所有痛苦、不堪、挣扎和无可奈何的存在,她会像一道光,暖一暖我的小姑娘。

    她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玫瑰园里的郭云九发起了高烧。

    王惠担心地用冰毛巾擦着她的身体。

    "妈妈……"

    "在这儿呢丫头。"

    "妈妈……我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王惠停下来,摸摸她的头。

    姆们九儿在冬天出生的,七九冰开,□□燕来。

    你出生的那一天妈不在,但我知道,那天没有风,台阶的砖缝里钻出一丛嫩绿的小苗儿。

    大雁一声清鸣,春风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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