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天津沦陷。
天津大大小小的店铺、广场、茶馆甚至戏班,所有能聚集起人流的地方都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一时间天津卫人人自危。
麒麟戏班已经几天没有生意了,街上半个人都瞧不着,这城里风声鹤唳,谁有那闲心听戏呢?
但是戏班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啊,再没有人戏班也要散伙了。这几天可愁坏了郭班主。他坐在小院儿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老侯。”
“哎,班主,我在呢。”
“眼下这形势,班子是撑不了几天了,把大伙儿都叫过来,看看是去是留。”
“班主……”
“还不快去!”
“哎。”
麒麟戏班一众弟子被老管家召至在大堂,郭班主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
班主不做声,弟子们也没有敢出声儿的。一时间大堂里一片沉寂。
终于,郭班主开口了,声音不似平日的铿锵,有着说不出的沉痛:
“如今这形势,你们也看在眼里。咱们戏班也撑不了多久了,今天把大家召过来,就是告知诸位,若有想离开戏班另觅出路的,去侯管家那里领月钱,各自散去便是。”
诸弟子大惊,齐齐跪下。
郭班主摆摆手:
“我心意已决,多劝无益。都各自——”
“吱——”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郭班主接下来的话,紧接着就是一阵儿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老侯,你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侯管家急急忙忙往门口跑,没跑几步大门就被轰然撞开,一群拿着刺枪、训练有素的日本军冲了进来,瞬间就包围了整个院子。
门口精心栽植的花被踹翻,七零八落。
一位身穿军大衣的日本军官稳稳地走了进来。
“郭班主,久仰大名。”
郭云九下了学并没有回戏班,而是悄悄去了北门外的正兴德茶楼。正兴德她经常去,因而知晓茶楼的后门,可以避开日本人。
她从后门溜进去,直接进了二楼雅间。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
她轻轻敲门,门打开了,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拉了进去,她一时站不稳撞在那人胸口。
“放开!莫要没脸没皮的!”
“让我抱一会儿。”
郭云九掐着他腰间的软肉一拧,满意地看到那人吃痛撒手。
他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郭云九看着他一副小媳妇受气包的样子,“噗嗤”乐出了声儿。
“行啦,莫要再闹了,咱们谈正事。最近风声更紧了,你何时返京?”
“应是三日之后。”
“可否托你一事。”
“你尽管讲。”
“家弟在燕京大学读书,可否替我给他带些东西,报个平安?”
“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定不敢怠慢。”
郭云九笑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日本人最近疯了似的,你自己也要保重。”
他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用鼻尖蹭蹭她的发顶,像是怕吓到她。
温存过后,郭云九摸摸他的脑袋,要先走一步。她下楼离开了正兴德,往戏班走去。
麒麟戏班里,两拨人马对峙着,气氛沉重。
“郭先生,你们中国有句老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远道而来,郭先生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吗?”
“若真是朋友,为何持枪相对?”
军官微微一笑,抬起带着白手套的手挥了一下,那些士兵便整齐划一地放下了枪。
“郭先生,今日来是有一个邀请。松下少佐久闻郭先生麒麟戏班之大名,想要来听一场郭先生的戏。若是唱得好了,您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必有重礼相赠。”
“怕是要让军爷失望了。祖上留下来的班规,不与小人贼子唱戏。”
“你!”
军官旁边一个小喽啰怒了,抬枪要射,被军官拦了下来。
“不着急,不着急,郭先生,不知家中是否有一女,唤名云九?”
郭班主和一众弟子俱是一惊。
“久闻郭小姐身姿绰约,唱腔宛若莺鹂,虽仍在读书却已有名角儿之姿。若郭先生不愿前去唱戏,那让郭小姐来上一曲也并无不可。”
“你!痴心妄想!”
郭班主身后有弟子愤而出声,一时间群情激奋。日本兵提枪上膛,对准了戏班众人。
“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左不过就一枪,都是华夏男儿,怎会怕你们这群倭贼杂种!”
出声的是大徒弟栾博,他刚刚还在练功,被叫过来时手里还握着一把红缨枪。
“没错,跟他们拼了!”
“今儿拼了!”
郭班主和那军官互相对视,都没有说话。
日本兵的枪几乎已经怼到了每个徒弟的身上。
形势一触即发。
那日本军官笑了。
“既然如此,”他掏出一把□□抵在了郭班主脑门上:“对不住了,郭先生。”
他轻轻扣动扳机。
“住手!”
一声清凌凌的喝止,戏班众人心中一沉。
郭云九站在门口,心底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
她走上前来,徒手握住日本军官的枪管。
“军爷不是要请我去府上做客,这样拿枪对着我的父亲,这便是待客之道?”
军官假笑了一下,缓缓收了枪,看着面前穿着学生装,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女。
她稳若富士山上的冰雪。
“既然郭小姐来了,那就请吧?”
郭云九轻轻笑了,她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声:
“我跟你走。你莫要再难为他们。”
“小九儿!”
“九儿!”
“胡闹你这是!”
郭班主急急上前一步要抓住郭云九,却被一柄□□狠狠逼退。
“郭先生最好老实一些,否则我们不敢保证这枪会不会擦枪走火。”
“小九儿,不可!”
郭云九看着面前的父亲,她的父亲从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却在这时急红了眼,拼命冲她摇着头,双肘被钳制着还在拼命挣扎。
她鼻子一酸,差一点绷不住。她深吸一口气,生生把泪意忍下,撇过头去对军官说:
“可否容我跟我师兄说几句话?”
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郭云九走到栾博面前,看着他还有身后的师兄师弟,他们被枪抵着,一群掰腿拉筋、戒尺捣嘴、鞭子抽身都不吭一声的汉子,现如今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泪流满面。
她上前一步握住栾博的手,他浑身颤抖得快要站不住,拼命冲她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师兄,护好麒麟。”
她狠狠一捏他的手,仿佛交代了千钧重的包袱。
然后,栾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妹头也不回地随着一群日本士兵出了门,上了军车。而他们仍被刺枪对准,却连动也不敢动。
二十分钟后,日本人撤走了,院中归为沉寂。
栾博展开手心,里面是一张纸条,字迹虽凌乱,却依旧能够看出熟悉的笔法。
“津城不可久留,寻杨府杨延顺。”
郭云九早就到了戏班门口,她看到门口停的插着日本军旗的军车和守门的日本兵吃了一惊,心中知晓不好,便在拐角处躲藏起来,听着院内的动静。
听着里面的交涉,她的脑子里“哄”地炸开。她不是天真无邪未经人事的稚童,她知道如果自己只身赴约面临的将会是什么。但她亦知晓,父亲在天津卫的名气有多大,他若是去给日本人唱了戏,那就代表着整个麒麟戏班都投靠了日本人,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这对父亲而言,哪一个都是不可能的选择,哪一个选择都是剜心割肉,直逼要害。但若不做选择,搭上的将是整个麒麟戏班几百条人命。
所以,能做决定的,只有自己。
在短短几秒钟里,郭云九的心思已经千回百转。
她从随身书包里掏出纸笔,时间紧到只够她写几个字。师兄栾博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默契程度非旁人可比,她想说的,他一定能懂。
郭云九坐在军车里,奔赴前方都心知肚明的命运。
师兄,杨延顺这几日便要赴京,杨家有日本人开的通行证,把我的纸条给他看,他一定懂。
师兄,护住麒麟。
护住戏班,护住父亲,护住家弟。
云九拜谢。
一滴泪,浸透晕染开字条。
当天晚上,两辆大货车趁着月色开至城门口。守门的日本兵不耐烦地看了通行证,摆手放行。
这时若是有老票友在场,一定会惊呼,因为这几乎是麒麟剧社最全的阵容。但他们也一定会疑惑,这车上人数齐全,却独独少了班主和他家千金。
与此同时,松下少佐府。
一位少女凤冠珠翠,一身华服,面色苍白地被一个全身□□的男子压在床上,那男人的脊背泛着青白的光。
她死死地闭着眼,忍受着戏服被人撕开,令人耻辱的侵略从脖颈一路向下。
她咬牙忍着,丝毫不动。当男人急不可耐地终于覆身上来时,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就在这个男人警惕性最为薄弱的时候,她狠狠地把一根簪子送入了他的胸口。
男人双目圆睁,一时间像哑了一般竟未出声。她瞅准时机,连插几下,男人软软地倒在了她身上。
她推开他,内心平静无比。当她选择坐上军车,就已经预见到了今时之事。
他们还是对她放松警惕了,以为她不过是少不经事的女学生。
可在戏班长大的女学生,又怎会是单纯的女学生。人情世故,练达文章,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察言观色,逢场作戏,已是常态。
况且,她的戏,演得唱得,在戏班里也是数得上名字的呢。
她走到梳妆镜前,理了理凤冠云鬓,整整戏服,拿起一根尖细的簪子,犹豫了一下。
还是胆小了。她苦笑了一下,自小怕疼又怕苦,真的是难为她了。
云九这一生,得父母所爱,有玉雪小弟,无愧父母,无愧戏班。
唯独愧了你。
她歪歪头,落下两行泪来。
若是早知晓,今日你抱我时,我一定好好抱抱你。
她一仰头,生生把簪子吞下喉咙。
房间里又归为沉寂。
一束光线撕破夜幕,日头破开天光,第二日清晨已至。晨光从来不知道,它目光所至的这片疮痍的土地上,每一日都会发生怎样的龃龉,人与人之间的厮杀斗争,妻离子散,无辜者的鲜血淋漓。
当日本军从混乱中镇定,整军赶到麒麟戏班时,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只一位男子坐在大堂中央,稳坐钓鱼台,无惊无惧。
他看着这院子,昨日东边有人喊嗓,西侧有人踢腿,后院有人耍着花枪,小九儿在学堂读书,妻子陪同一子麒麟赴京求学。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日栾博和一众弟子苦苦哀求他与他们同行,他断然拒绝。
“我就在此,守着先祖之精魂。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们把老祖宗的玩意儿带走,我留下来守着。”
“不过一条命,此生而已,有何可惧。”
郭班主看着面前高高举起的刺枪,仰天大笑。
“云九,好姑娘,不愧为我郭家女!”
那昨日的日本军官被他惹怒,抬起手来发出射击号令。
那一瞬间,郭班主仿佛没听到刺耳的枪声,也没感受到有多疼痛。他想起了有一年春天,戏班遭到同行排挤,举步维艰。他站立于廊前,愁眉不展。
小九儿下学归来,她从来玲珑剔透,一眼便知他心思。
此时天上潇潇落下雨丝。
小九儿站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臂膀。
“小九儿,风雨无情,不知这雨是及时雨,还是水漫之灾。”
“父亲,无论如何,小九儿与您风雨一肩。”
郭班主笑了。
小九儿,父亲也与你风雨一肩。
此时的货车晃晃悠悠,仍在路上颠簸。
一个俊郎的公子哥儿,拿着一张字条放在心口,痛苦地抽搐,满面泪痕。
欠我如此大一个人情,下辈子怎么样也要让你双倍奉还。
梦里的姑娘巧笑嫣然,看着他的眼睛。
“好呀,一言为定。”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
一艘由北平开往天津卫的船上。
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穿黑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小心地扶着年迈的母亲坐到船头。
这是于庆班年轻的班主。
“小麟,让师娘喝点水吧。我来照顾一会儿。”
“好,有劳栾师兄。”
“您客气了。”
郭麒麟前走几步,站立船头。
他手上捧着一个盒子,轻轻摩挲。
船向前疾行,一路畅通。前方津门港口已经隐约可见。他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面孔终于有了动容,竟有些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父亲,姐姐,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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