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小说:小太后 作者:青城山黛玛
    国朝后宫品级里,美人、才人、贵人都是不入流的,不记玉牒,也无定数——皇帝在位时间还短,尚不觉得什么。像是先皇乃至更前一代的昭皇帝,幸过的宫女,私底下也可叫一句“贵人”呢,其实不过是平日的活计体面轻巧些,年节的赏赐多些,以示区别罢了,真正飞上高枝儿变凤凰的又有几个呢?

    湄嫔能进这一步,自己是又惊又喜,皇后倒不意外,她意外的是,湄嫔为上回宴会上的事儿,又来向她赔礼了。

    皇后闻言犹可,一旁的孟嬷嬷着实看不过了:“当日若有一分的规矩,如今也不必这般费力来做小意样儿了。”

    “唉,嬷嬷。”皇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是个很亲昵的动作。这孟嬷嬷与她情分可不一般,当年皇后母亲、如今的国公夫人生下她便抱恙,不能喂养,便从家中佃户里相中了这孟氏。抚育之恩无以为报,后来皇后嫁进王府,便向彼时的六王求了恩典,将本已孀居的孟氏接来奉养——这还罢了,毕竟王府里凡事全凭六王一人的意思。

    入了宫却不一样。宫中的嬷嬷,那都是千挑万选进来的,各有所长,又历经多年礼仪宫规熏陶,难道还不如一个民间来的陪嫁?故而孟嬷嬷又得再学小半年规矩,方才能进凤仪宫来——这还是皇爷有心偏袒呢。

    皇后待她,名为主仆,实不啻生母。知道嬷嬷这是为自己不忿,只得劝道:“六郎喜欢,我又何必为难她?长日里见面的时候只会越来越多,能和和气气的,总强过互相别苗头不是?”

    让大宫女引了湄嫔进来,皇后见她果真比前些日稳重了,暗暗满意,等湄嫔行过礼,便笑道:“起来坐罢。也不用这般拘礼,你年岁小,难免有无心之失,姐妹们天长日久地在一块儿,谁会计较这些小处?岂不是自讨烦恼。”

    又令人取来一只细颈圆肚琉璃瓶子:“这是大食商人进给皇爷的徘徊花露,甜丝丝的倒不醉人,只是我觉得太浓些,你们年轻女孩儿倒多半喜欢。”

    宫女便将花露倒在一色的琉璃盏里——这西洋烧的琉璃与国朝不同,澄透得像冰似的,又做成花苞的形状,湄嫔连忙欠身接过,尝了一口,说不出来的甜馥缭绕,不禁眉开眼笑道:“呀,好甜好香。”

    皇后被她这模样逗乐了,道:“既喜欢喝,就带些回去罢。”便让人又取一瓶未开封的来。

    湄嫔喜孜孜地谢过了,心里便觉得皇后娘娘像是姐姐一般,平易可亲不是作伪的,二人之间更加和睦起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因贤妃前来邀皇后手谈,湄嫔不通棋艺,方才告退出来。

    贤妃见皇后赏了湄嫔徘徊花露,便说:“这满宫里原只有皇爷爱这个口味,现在她来了倒好。”

    她虽笑着,湄嫔却不知怎的,直觉她便不是一副宽厚好相与的面相,重新垂首敛眉地退下去了。

    今日同湄嫔前来的小宫女卜儿,因品阶不高,没敢入殿侍奉,此时见她出来,后面还跟了个捧瓶子的小中人,心里也是欢喜,脚步轻盈地上前唤了声“娘娘”,一面扶住她。

    湄嫔却摇摇头,打发了小中人先行将花露送去棣兰院,这才自语般道:“我哪里配称一声娘娘呢?”

    故国素来仰慕汉家文化,她被送来之前也曾读过些诗书,幻想过“一骑红尘妃子笑”是何等风光。

    那日皇爷来,棣兰院里摆上了原不在份例内的荔枝,她看着那些稀罕的南果,还以为这便是殊遇的开端,如今想来,凭上国今时之国力,哪还有什么十分难得的东西呢?

    即或有,那也尽在皇后娘娘宫里。

    她气性上来了,面上倒还能强撑着不言语,只欲速速回自己院里,把那花露给倒干净,省得摆在那里,便是提醒自己好没见识!

    谁想她本立在拐角处,这一莽撞,便当头与一人撞了满怀。

    来不及惊呼,卜儿已机敏地上前扶住了她,湄嫔这才站稳了身子,对面那人却没有这样好运气,以手抵着侧边宫墙,才勉力不曾倒地,随即又立时跪下来,低头道:“奴婢大意,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湄嫔睥睨一瞥:眼前这个嬷嬷,她是从没见过的。

    据她所知,那些但凡得势有脸的掌事嬷嬷,虽穿的颜色也素净,却总归透着清贵,更不必说那些得了恩典,特许穿红的了。相形之下,这一位嬷嬷,打扮得就未免太简寒。

    想到这里,湄嫔即便无意迁怒于她,面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傲慢之色。

    卜儿揣摩其意,便对那嬷嬷道:“嬷嬷既然知道有罪,怎么不跪到墙角去先罚自己几十个嘴巴子,倒在这跟前挡了我们娘娘的路?”

    “卜儿!”湄嫔再轻狂,也知道这话太过了,连忙呵斥一声,又欲转过去安慰那嬷嬷几句,却见那嬷嬷又磕了个头,竟是认了这罚,又道:“娘娘大约不知,奴婢们受罚,都要先回禀掌刑的女官,记录在案,再由专人执行——这也是警惕宫人,杜绝私怨的意思。”

    湄嫔听着,心里连连叫苦:她这回可不就是泄愤?这嬷嬷好生厉害,卜儿也可恶,竟将她拖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想了想,暂且跌了威信也罢,可不能叫这嬷嬷将事态闹大了去,于是换上一副笑脸:“嬷嬷也太较真了,快先起来罢,可摔着哪儿了?我让宫女取两瓶跌伤药来,嬷嬷若还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嬷嬷却不为所动,仍道:“奴婢既然有罪,如何还配受娘娘美意?不如就劳烦这位姑娘同奴婢一起去寻掌刑女官,正好做个见证。”

    湄嫔恨得牙痒,面上却还强自忍耐,见这老奴不识抬举,利诱不成,威逼又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用为妙。

    正当此时,却听又一人道:“付姐姐不去办差,怎么在人前说起我来?”

    湄嫔也未见过来人,只是听话中之意,她便是付嬷嬷口中的掌刑女官。

    “奴婢陆氏,见过湄嫔娘娘。”陆嬷嬷却认得她,上前见了礼:“掌刑之人,不受待见,故而一直未敢上门给娘娘问安。”

    湄嫔琢磨着她的语气,好歹不是来给付嬷嬷仗腰子的,越发只想小事化了,含笑道:“陆嬷嬷这话也太折煞我。我不过是上天垂怜,偶然服侍过皇爷两遭,怎么比得上二位嬷嬷宫中服役多年,劳苦功高呢?既然二位老姐妹相见,自有体己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

    又拿眼神示意了一旁装死多时的卜儿,两人赶忙走了。

    陆嬷嬷瞥一眼主仆二人远去的背影,这才回头问付嬷嬷:“多少日子不见你了,如今还是在西苑么?怎遇上这两个蠢物?”

    付嬷嬷慨然摇头:“理会她们做什么。”又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仁慈,说前几日新到的洋绸子轻柔,送了些到西苑,给太后娘娘裁衣,太后不肯要呢,打发我去凤仪宫回了。”

    陆嬷嬷听得也是叹气:“她…心里总还是过不得呢。也是,那么样的千宠万爱,不过五年,就换了世道。再出奇的新衣,又穿戴给谁看?”

    付嬷嬷听了,倒不觉好笑:“你也说这话。那如同咱们这样,干脆就不梳头不穿衣了才对?”

    陆嬷嬷却道:“从来没有的,又比得了又失的自在些。”

    此话一出,两人皆沉默下来。付嬷嬷竟想起当年来——自到了杨淑妃身边,她已很多年没工夫回忆年少时了。

    她们原是四个女孩儿一起的,采选的人有心,特意把姓氏凑了个“福禄寿喜。”寿儿去得最早,还没熬成姑姑就没了。席嬷嬷当初因为结菜户事发,受杨淑妃庇佑,如今和付嬷嬷同在西苑天和宫。陆嬷嬷最自在,独居掌刑女官尊位。

    一晃竟半百。

    两个老姐妹同行了一路,将要分道了,陆嬷嬷才又道:“按说,这原是皇后娘娘的好意,这样回绝了,倒是姐姐你这个传话的落不了好。”

    席嬷嬷点点头:“我何曾不知?只是仍得去一回凤仪宫,也该为我们娘娘做个打算。”

    做什么打算?当初一饮一食都要人苦劝的日子也过了快三年了,还是自上回皇后娘娘千秋,既亲自来请,杨太后不愿失礼,这才略打扮起来,到场随喜。好歹是肯出门一趟,精神倒比平素强些。

    付嬷嬷便想从这一处下手。她手里捧的锦盒装的也不是皇后送来的衣料,而是一对碧玺手串。

    这也不能算阳奉阴违罢,付嬷嬷心里想,原本皇后千秋时太后娘娘就打算用这手串作贺礼,只是那湄贵人太张扬了些,太后有心给皇后作脸,才临时让席姐姐换成了牙雕挂屏。

    付嬷嬷这才福至心灵:刚刚陆姐姐称为湄嫔的那一位,可不就是当日的湄贵人?

    怪不得呢。

    付嬷嬷的心思百转千回,到了凤仪宫前,才正一正神情,请人通传。

    不一时被引到皇后跟前,皇后惜她年老,不叫她行礼,笑问:“太后今日可好些了?”

    付嬷嬷仍执意蹲一蹲礼,满面带笑:“多劳皇后娘娘费心,昨儿起便不用服药了,太医说只好生将养便是。”

    又奉上锦盒:“太后娘娘还说,谢谢皇后娘娘想着,送来好些衣料。这一对碧玺手串,太后自得了以后还未戴过呢,如今送给娘娘您正合宜,也算是回礼了。”

    皇后先是叹一口气,随即又扬起笑容:“这般有来有往么?太后也太客气些。”

    付嬷嬷连忙接道:“就是这般时常来往着,亲戚间才越走越近么。”

    皇后眉头略动,不禁抬眸将付嬷嬷看了一眼,而后道:“珠儿,替我收着罢。”

    付嬷嬷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正预备另引出个话头,就听见又有宫女来禀:“娘娘,湄嫔来了。”

    皇后与付嬷嬷都是稍感意外,只不过付嬷嬷感受更复杂些,不知对方这又是哪一出。

    却见湄嫔带着方才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宫女,进门就跪了下来:“求娘娘做主。”

    皇后也没料到她这一出,几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又仍想给她留些体面:“你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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