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阮姑娘!”
在红萱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中,阮明怡缓缓睁开眼睛。
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她猛坐起身。奈何起得太快,眼前一黑,身子又软软地歪靠在桃树树干上。
红萱在一旁说了什么,阮明怡听在耳朵里却想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只一味地凭着呼吸,垂头颤着双手检视自己。
衣裳。衣襟都好好的,裙子也没有扯破撕破的地方。
腰带。腰带也没松,好好地系着。
倒是袖子上一圈,沾了土化了泥,多了一圈泥巴污渍。底下的手臂隐隐的痛。
阮明怡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看到有人在这儿?”
红萱摇头,“只姑娘一人坐这儿。我离开也没多一会儿。姑娘您没去别的地方吧?”
阮明怡又沉默了。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
原是她的不对,红萱姐姐告诉过她不要乱走,是她忘形闯了进去。
日头西斜,客人要回家了,红萱扶着阮明怡望花厅走去。一阵冷风从背后吹上来,红萱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桃林重归寂静,林外院子的书斋亮起灯,一道清隽的人影出现在半掩的轩窗之上。
步微快步走进书斋,跪在青石地砖上,额头抵地请罪。
“少爷,您说句话吧,是小的没用没看住,让人闯进来了。您责罚小的,别闷在心里,气坏了自个儿啊。”
上头悄然无声,步微不敢抬头,心里却越发担忧得没底了。
以前遇上不高兴的事儿,少爷会去打拳,虎虎生风地打几套,出一身热汗,再烦闷的心思也散出去了。
今儿个却反常得很,竟然捏着细细的毛笔画起画来。
难道是气得太狠不正常了?
步微不由得自责。自责之余,也忍不住怨怪姑奶奶。
知道少爷厌恶女子,还放那些人在府里乱走,自己分身乏术,送走了前一个,谁成想还有后一个啊!
正一会儿怪自己,一会儿怪别人的时候,就听上面“啪”的一声,少爷把笔一扔,说话了。
“罚什么!过来看看,像不像?”
步微不明所以,到少爷身边看画。本来还有点担忧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画上的女子,怎看着这么眼熟?!
这、这不是白日里因骚扰少爷,让少爷按在桃花树上吓晕的那个吗?!!!
步微不由得看向少爷,正对上少爷满是笑意的眼。
“说说,像不像?”
步微像烫着似的,赶紧掉头继续看画。
“像、像!——又有点不像。”
像的是面容几乎一样,但不像的却是,画上的女子长发挽起束在脑后,有些像男子发式却是是而非,英姿飒爽;而白日里那名少女一看就是犹在闺中的女孩儿地梳着双丫髻,稚气未脱。
步微心中惊疑不定。
几个月前忽然厌恶起女子,这一阵更是到了连胭脂香粉味都闻不了的地步的少爷,此刻,竟然就在他眼前对着一副少女的未来样貌图笑得春意盎然。
难道,难道是对那姑娘动了春心?!
程荀全然没注意自己小厮的古怪神情,他只定定看着刚完成的美人图,目光灼灼地盯着画中女子,道,“去打听下,她是哪家姑娘。”
**
阮府后宅,主人居住的正院漆黑一片,萧索冷清。旁边的小院正房灯火通明。
阮明怡站在正院门口,就着海棠手里灯笼的微光,定定地看着正院门上挂着的黄铜锁出神。
海棠小声提醒:“姑娘,咱们回吧,舅太太看到该说您了。”
刚说完,就看见一名小丫鬟跑了过来。
“二小姐,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
阮明怡是阮家独女,十年前家中遭逢遽变,家仆走的走散的散,阮明怡的舅舅方伯言接受了阮家主母、妹妹方氏的请托,带着妻子儿女,住进了阮家大宅。
方伯言有一子一女,儿子单名一个烨字,女儿闺名方樱,小字鸾儿。
家里两个女孩儿,姑娘小姐的分不清,干脆就论了序齿。方樱大阮明怡两个月,居长。阮明怡就从原来家里的大小姐变成了二小姐。
而小丫鬟口中的舅太太其实就是阮明怡的舅母柳氏柳月华。
阮明怡以为舅母是看见自己又站在父母住过的院子前面不高兴了,心内忐忑,不想柳氏看见她却丝毫没有发怒怪罪的样子,反温柔地向她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阮明怡简直受宠若惊。
柳氏祖上曾做过官,柳氏的父亲秀才出身,开一间学馆,是方伯言的老师。成亲后,方伯言也接连考了两次,两次都名落孙山。为了生计,方伯言便道妹夫阮望之一手创办的花圃中帮忙做事。
先还想着赚取盘缠生活继续念书科考,但后来阮家出了事。方伯言就彻底放弃了读书一途。
柳氏在心里怨怪上自己的小姑子方氏耽搁了丈夫的仕途,看到和方氏血脉相连的阮明怡自然也喜欢不到哪里。她自恃身份不显在明处,掌管府中中馈,吃穿戴用上全不短缺,但其他的诸如女子特有的温情,却是绝对没有的了。
孩子敏感,谁喜欢她谁厌恶她,都体会的出来。舅母不喜欢自己,阮明怡很早就知道了。表哥表姐都是聪明漂亮的小孩儿,只有她每天跟个泥猴似的在土里打滚。她觉得舅母是因为这个不喜欢自己。
她很喜欢香喷喷的漂亮舅母,希望有一天舅母对她也能像对表姐那样,对她笑,夸她乖,赞许地摸她的头发。
担心自己畏畏缩缩的样子被柳氏不喜,阮明怡只犹豫片刻,就做出了行动。她没直接坐柳氏旁边的椅子,而是端了个小杌子坐了过去。
柳氏对她这番表现颇为满意。随便扯了点闲话,就状似无意地切入了正题,问道:“我看梁太太早早走了,你跟梁大姑娘一块玩,她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梁大姑娘有什么事阮明怡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桃林那让个陌生人给唐突了。从周家出来她就想着这事儿绝对不能告诉舅母知道,一没真出什么事儿,二以后也不会再去周家了。说出来大家都烦恼,倒不如就她自己一个烦恼的好,她记性不好,几天也就忘了。
舅母现在问起梁大姑娘,不问还好,一问,阮明怡仔细想想,确实不大对。
梁大姑娘说去解手,半日都没回来,红萱姐姐去寻她,后来红萱姐姐都回来了,也没看见梁大姑娘。莫不是梁大姑娘也碰上了那名……
阮明怡不敢想下去,看舅母还在等,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当然她略去了红萱走后和回来中间发生的那件事。
这细细聊天的感觉真好,恍惚让阮明怡觉得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还想趁着这会儿再说说种桃花的事儿,柳氏忽然打了个哈欠。
阮明怡连忙站起来,向舅母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阮明怡走后,柳氏拿着本账簿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带着乳母于嬷嬷走出门,一路走进女儿方樱的院子。
刚走到门口迎面忽然飞来一个白影,柳氏下意识一闪身,那白影就刷地擦着她鬓角飞过去,接着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片四溅。
借着窗户上的光一瞅,是只白瓷碗。还有热气腾腾的热气从上面冒出来呢。
于嬷嬷就要说话。柳氏伸手拦了,掀帘走进去。
“这是干什么?连药碗也给砸了,不吃药病就能好了?”
方樱气鼓鼓地和身躺在床上,脸冲着床里边,跟柳氏赌气,“好了有什么用!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
柳氏看了一眼于妈妈,于妈妈就把正跪着的卷丹拉了出去,只留柳氏和方樱母女二人在屋里。柳氏自己端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
“我原以为你像我多些,现在看倒真是老方家的种。”
生病也就罢了,哪哪不能去,小花痴都能去的地方她去不了,现在还被亲娘挤兑。方樱觉得自己真是天下间最委屈的人,忽地一下坐起来,想要冲柳氏发火,奈何柳氏对她虽然有慈母心,管教上却一向严厉,和柳氏的利眼一对,方樱立刻缩了,心中气不过,只得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氏笑:“这也值得你哭一场。其实今儿你没去周家,算是对了。还记得你以前认得的那个梁大姑娘么,她呀怕是出了事了。”
说完也不说别的,起身到书案前翻看检查方樱的习作。
方樱的哭声自己渐渐止住了。慢慢从手掌里抬起脸,满脸都是疑惑。
说起来,她之所以这么生她母亲的气,也和这位梁大姑娘有关。
那梁大姑娘一向和她投契,但两年前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忽然就不让她和梁大姑娘继续来往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
她朋友多,不和这个玩,和那个玩便是。谁知就从京里来了这位周姑娘!
梁大姑娘因为父亲的缘故先认识了周姑娘,方樱知道后就总忍不住想,若是早前母亲没逼着她和梁大姑娘断,有梁大姑娘居中牵线,此刻她必定也已成为周姑娘的闺中密友座上宾客了!又怎么会落在人后!
此刻听她母亲这么说,方樱的第一反应却是不信。
“不能吧,梁大姑娘和周姑娘关系很好的。”
柳氏翻完了女儿的习作,比较满意。瞥了抽抽搭搭的方樱一眼,道,“难道关系就不会变了么?她们可以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变成相熟的朋友,自然也可以再从朋友变回来。”
“可是为什么呢?”方樱还是不明白。
“这就要靠你自己去找答案了。乖,先吃药,等身体好了,就去见见朋友。朋友能告诉你的更多。”
于妈妈端了药碗进来,柳氏亲手接过端到方樱面前,方樱就着母亲的手乖乖喝了。柳氏又从果盒里挑了块糖酥放进她嘴里。方樱也吃了,对自己刚刚差点冲母亲发火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
“娘,我还是像您多些,对不对?”
柳氏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女儿,伸手顺了顺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你呀,不发脾气的时候鬼灵精似的。梁家还是不要主动去,只和其他的朋友打听打听,别让人家听出来你是特意打听的,知道吗?”
方樱低头应了。正说着话,于妈妈走进来,附在柳氏耳朵旁说了句话。又交给柳氏一封信。
方樱瞅瞅那信封上的字迹有点像是父亲写的。觉得不能,父亲就在县里,最远也在花圃,当天可以来回,没必要写信呀。
柳氏接了于妈妈送来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坐着思索了片刻。便站起身。
方樱还想问问母亲为什么忽然让她打听梁大姑娘的事,见母亲这就要走,很是不解。
柳氏让她赶紧睡下捂汗,“我有事找明怡,你早些睡,明个儿还想出门不。”
方樱想说什么事非要找那小花痴,到底没敢说,只得躺在床上看母亲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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