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唤晴到了园子时，里面已经敲起了锣鼓。门外侯着不少人，都是听着张筱春的名声来的，只是买不着票想等着加座亦或是散场看角儿。
他们一行人几辆车停在门口霎时扎眼，立刻就有人让出了位置。门口的侍者迎了上来，将他们引上了楼。
李唤晴的包厢靠里，这一路进去，能看到前边儿几个包厢的门关的并不严实，她装作没看见，直直往里走。
有包厢开了门，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的笑着问她，“哟，李小姐也来看戏？”
唤晴心里哂笑，她被几个姨太太和警卫员围在了中间儿，这位眼神还真好，一下就看到了自己。
大姨太太端了笑脸，“原来是杜太太，您也来看戏？”
“可不是，听说这北平来的角儿呀，唱的好。”她眼珠子往唤晴身上飘，“李小姐要不要一起来看？我听说李小姐也是个戏痴？”
“不了，我们呀，也定了包间儿。”大姨太伸手指了指，“哝，就那间。”
那人看了眼，“那散戏了我去找你们，咱们一起去逛逛街喝喝咖啡啊。”
“杜太太请的，怎么不应。”二姨太立刻上前，“到时候就怕您家里人来找我要人呢。”
二姨太一上前，就把唤晴档的严严实实的，那杜太太也不是个不识趣的，当即应了几声，就回了屋。
唤晴这才往前走，不过不是往大姨太指的那间，而是更里头的一间包厢。
李大彪在镇上的名字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梨园里常备着他们专门的包厢。不过这次他们来的人多，就让老板多准备了一间。唤晴进的就是这间。
“也是个没眼色。”大姨太进了屋就把门关上。一脸嫌弃道，“这姓杜的婆娘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们家那小子长得又黑又丑，那配得上你。”
唤晴没说话，坐在椅子上往外瞧，这会儿子上场的是学徒，翻跟头呢。
“晴姐儿也别气，他们这群人就是看着你来的，你心里有杆秤就好了。”二姨太收了披风让丫鬟挂在衣架上，也凑了过来。
她跟着李大彪也有些年头了，她以前是个寡妇，进府是为了给死去的儿子报仇。这些年待唤晴也是不错。
唤晴没言语，盯着外头翻跟头的小孩儿瞧，那孩子虎头虎脑的，十分有灵气。
两个姨太对视一眼，也是无奈，挥手让小丫头出了包厢，“晴姐儿莫不是还想着张筱春？”
唤晴这才把眼神转向大姨太。
“按姨娘说，张老板长得好，待你也好。”她关了窗子，“你们俩呢，也算是青梅竹马长一起的。”
“但是，”二姨太接了嘴，“你们这叫做门不当户不对。到时候出门，别人不敢当面对你说道，难道你想看着张老板被议论吗？”
唤晴垂了眉眼，遮住眼中神情。
“还有你爹，他当初答应你娘给你一个好归宿，他能看着你嫁给……”大姨太没把话说尽。“他呀，怕是想把你嫁个读书人。”
唤晴冷笑，“狗屁的读书人，要是像我那个舅舅一样，他倒是受得住。”
说的是当年唤晴她娘去了北平，找到了娘家，可他舅舅却迂腐的不认这个妹妹，还大骂李大彪粗鄙，要和她娘断绝关系。
唤晴对读书人没有多大好感，全是从她舅舅那里来的。
“读书使人明智，”大姨太打了她一下，“舅爷当年做的事是不对，但那也不能你来说，咱们家可没有晚辈嘀咕长辈的规矩。”
唤晴瞥了脸，满是不服气。
大姨太又劝，“你爹那边姨娘探过口风的，你要是有自己主意，可别被他瞧出来，到时候苦的，可就是张老板了。”
唤晴心中烦得很，伸手推了窗，“他见天往外去，哪里管着我。今儿来是看戏的，你们可别说了。”
一通小姐脾气，让两个姨太住了嘴，见她脸色不好，也只能压下那些劝人的话。
今儿这戏是专场，开场过了，就是角儿了。张筱春今天唱的是《春闺梦》。
《春闺梦》讲的是东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互争权位，发动了内战，百姓惨受征戎流离的痛苦。河北一个名唤王恢的男子，新婚未满数月被强征入伍，在阵前中箭而死。而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积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张氏又是欢忻，又是哀怨。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尽都是一些血肉骷髅，吓得张氏蓦地惊醒，才知都是梦境。
前两场上的几人看客虽然听的热闹，却也没多大的热情。到了第二场，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人，大姨太忽然冷哼了一声。“真是晦气，怎么遇上她了。”
“谁？”
“那个黄色旗袍的，看见没，以后看戏，离她远点。”她点点对面包厢一个女子。唤晴看了过去，是个十分时髦的姑娘，头发烫了当下流行的大波浪，在脑后盘了髻，簪了一根镶着孔雀石的银簪子。脸盘小，瓜子脸，柳叶眉，趴在窗沿往外瞧，手上套了好些个戒指。看作派，不似个闺秀，也不是那些留洋回来的小姐。
“姐儿可里的她远些。”二姨太也看见了，眼中的嫌弃显而易见。“也让张老板警醒着些。”
唤晴心里过了一遍，想来是那些地方出来的人。皱了皱眉，这园子就这点不好，三教九流的，只要攀得上所谓的贵人，这二楼随随便便就能上来。“叫什么？我以后好歹让人看着些。”
“好像是叫，罗月月。”二姨太提了一嘴，“看样子，捧角儿来的。”
说的是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快到了张筱春出场的时候来的。
这时候的人捧角儿，花样繁多。如前台捧、后台捧、文捧、武捧、经济捧、艺术捧等等。
比如前台文捧，是说迷党们搜肠刮肚，罗尽世间妙美之词，著文、作诗、集册、题匾。
前台武捧，即成群结队预先包厢占座儿，角儿一出台，先齐声来句好。然后不管角儿是唱是念，一定一句一个好。角儿一下台，捧角儿者全体离席。
在他们眼里只有心仪，若是多看了别人一眼，就好比烈女失身，罪莫大焉。他们起堂也是让戏园老板瞧瞧他们捧的这个角儿多么能叫座儿。
还有的人更甚，叫戏园子老板或者戏班管事把戏码儿往后排，能唱大轴儿绝不派压轴儿，能唱压轴儿绝不来倒三。再一个就是海报排序尽量靠前，名字写得大如斗。还有的在台前多加几盏灯，单等角儿上台突然摁下开关，角儿还没怎么着，就先落得满身光彩等等。
只是今儿个是别人专门请张筱春来唱戏，没那么多戏码罢了，要是放在北平的梨园，那些人的喊声可能把房顶都给掀翻咯。
也不多时，张筱春出来了，他扮的是夫人张氏，朱唇未启已含笑，凤眼微抬多风流。满头珠翠，一袭粉衣，只看扮相，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台下顿时一片叫好，还没唱呢，一个个戒指就丢到了台上。
李唤晴看到那个叫罗月月的姑娘拍着窗沿大喊，毫不犹豫的摘了手里的戒指往下扔。心想，这要是准头不好扔到了张筱春，砸脑袋上，少年可不得疼死。
也不等她多想，台底下开始唱了。唤晴收了心思，跟着调子轻轻哼着。
“……
今日等来明日等，
那堪消息更沉沉；
明知梦境无凭准，
无聊还向梦中寻。
……”
最后一句唱罢，张筱春甩甩水袖，给四方看客全礼，等到她这边，往她那飞了一个得意的小眼神，转瞬即逝。
李唤晴抿嘴一笑，看着他下台，也起了身。给两个姨太打了招呼，就下了楼，门外小童机灵的引着她往后台去了。
“赏你的，拿去买糖吧。”她从包里取了一块银元。小童嘿嘿一笑，鞠了一躬，“谢谢小姐。”
她笑笑，看着小童跑远了。
“李小姐来了，角儿在里头呢。”园子的管事阎老板几步上前，“刚才角儿就交代了，李小姐一来，一定要带到他那儿去。”
“阎老板忙去吧，我自己去就好。”她抬手示意不用。阎老板笑呵呵的点头应着。
张筱春在卸头面。身边围着几个半大的小子。见着了李唤晴笑嘻嘻的喊了声，也没停下动作。
张筱春听见动静，挑了眉，“今儿个我唱的好不好？”
“咱们角儿哪天唱的不好了？”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
“哼，那是。”头面拆的差不多了，一个小子端了水让他洗脸。
李唤晴撑着下巴感叹，“我说我这个大帅家的大小姐都没有你这样人前人后的伺候着。”
张筱春笑道，“那咱俩换换？”
“我可没你那嗓子。”她摆手，“等会儿有空没？带你出去逛逛？”
“成。你等我洗完脸先。”他答得毫不犹豫。
有个小子就苦了脸，“角儿，等会儿阎老板……”
“阎老板怎么了？”张筱春哼了一声，“你就告诉他，李大小姐找我去的，看谁敢说句话。”
“你就拿我幌子，分明就是不想去应酬。”她轻轻点了点张筱春的肩膀。
张筱春一笑，他脸上的油彩没擦干净，五颜六色的，像扮鬼脸，倒惹的李唤晴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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