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萧十一郎走来时,我便一下子认出了他。
毕竟我知道,这世上头发打卷的人不多,萧十一郎是一个,风四娘是一个。
而走过来的这个人,是个男人,那他一定就是萧十一郎。
虽然他不知为什么往脸上贴了胡子,驮着背,拄着拐杖,就好像觉得我已认不出他。
他走过来,先弯腰咳一咳,他身边的小姑娘立刻扶住他。
他问:“姑娘可是要找画像上这人?”
我只好假装看不出来他就是这画像上的人,顺着他的话问:“老先生,您认得这人?他在哪?”
他道:“不错,我认得这人,我还知道要找他的人很多。不止很多,而且只有两种人。”
我问:“哦?哪两种?”
他道:“要杀他的人,和女人。”
我道:“那,有没有要杀他的女人?”
他忽然一抬眼,盯着我道:“你要杀他?”
我将画像卷起,道:“我不止要杀他,我还要他的刀。”
他身边的小姑娘忽然道:“你难道不是沈璧君?”
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沈璧君?”
小姑娘倒真是个暴脾气,我话音未落,她已五指成爪攻了过来。
她攻得快,萧十一郎却更快。
他手中的拐杖一抬,已将小姑娘的手格开。
我也侧了身,却不是要躲,而是恰好将脸再偏一分,好叫她的利爪,抓下我脸上的□□。
那一张薄薄的皮随风落了地。
江南的春风将底下这张脸吹得很温柔,很让人沉醉。
我回眸看她,青丝在眼前飞扬,又慢慢落下。
萧十一郎的眼神,也已变得很温柔,很沉醉。
他不禁踏前了半步,道:“璧君……”
我道:“你认得我?”
他停住了,道:“天下第一美人的脸,无论谁,都是一定认得的。”
如果你要说一句假话,最好还要多说几句真话。
真话我已说了很多,当然就可以说假话了。
我道:“可我却不认得我自己,非但不认得我自己,也不认得你。”
我看着他坨起来的背上,缠起来的长包袱,道:“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个人,和这把刀。”
我又走近半步,已和他靠得很近,很近。
“刀本是我的嫁妆,而我听说这个人,却是个大盗。”
我的袖中一直都藏着很多金针,现在,这些金针已经到了我的指间。
“那这个人,我若是找到了,当然只有一件事可做。”
萧十一郎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正微微低头看着我:“杀了他,拿回你的刀。”
我也看着他,而且,慢慢地笑了。
我笑道:“你说得很对。”
金针刺破春风,割破系在他身上的包袱。
他的人已倒飞出去,割鹿刀从包袱里掉出来,正落在我手中。
小姑娘追过去,托了他一把,将他扶着,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沈璧君!你真的什么都忘了?!”
“那倒还没有,至少,她还记得自己是我的夫人。”
一身白衣的连城璧走过来,一伸手,揽住我的腰,道:“恭喜夫人拿回自己的嫁妆。”
他低着头看我,笑得很高兴,很满意。
他的另一只手已打算接过我的刀。
我把刀拿远了,道:“我的嫁妆,为什么要给你?”
【九】
连城璧一下子不笑了。
萧十一郎却笑起来。
不仅笑,还笑得很大声。
他不停咳着血,看起来,已快要笑死了。
小公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诡异。
就连这春风,在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空了的长街里,也吹得冷了起来。
连城璧皱眉道:“你已经嫁给了我。”
陈情道:“是沈璧君嫁给了你。”
连城璧道:“你就是沈璧君。”
陈情道:“哦?我是吗?”
连城璧:“……”
连城璧道:“先跟我回庄。”
陈情道:“等一等,他还没死。”
连城璧却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萧十一郎,揽在她腰间的手一落,抄着膝弯将她抱起来,一纵身,便不见了。
只留下萧十一郎还伏在地上笑着。
然而很快,笑声一停,他已完全晕了过去。
【十】
辉煌的阳光,正照在无垢山庄那一片同样辉煌的庄院上。
古老而宽阔的大门前,家丁已经远远看见了归来的两位主人。
连城璧拉着我,走得很快。
他本来是个走得很慢的人,现在却走得像一阵风一样快。
快得他已拉着我走到翊武堂里,大门口的几个家丁都还没有来得及直起躬下的腰。
他走到堂里,就松开了我的手。
他仍然有君子的涵养。
至少他虽然拉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走得很快,却一点也没有弄红我的手腕。
连城璧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甚至,还带了点哄人的笑意。
他道:“一个月前,我们就在这里成了亲。”
我道:“和你拜了天地的是沈璧君。”
他微皱了眉,看起来有一点受伤,还有一点委屈:“所以,你不承认你已嫁给了我?”
我道:“你要娶的不是我,我本来要嫁的,也不是你,这岂非很公平?”
他走近半步,连声音也开始委屈:“可你说过,我要做什么,你都可以帮我。”
我道:“不错,我说过。”
他又走近半步,道:“那你就应该把割鹿刀给我。”
我把刀往后一挪,让开他伸来的手,道:“不给。”
连城璧看着我。
我看着连城璧。
他道:“你什么意思?”
我道:“这刀,我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他的眉皱得更深,道:“那是什么时候?”
我道:“你如果答应我做个好人,这个时候就会到来得很快。”
他笑道:“你威胁我。”
我点点头:“对。”
一柄短剑已撞上了割鹿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
若我不是早有准备,只怕现在已被刺穿了喉咙。
一击不中,他的袖中剑已收回,换长剑出鞘,直取我命门。
这刀很重,并不合我的武功路数,九招已过,我不过是只守不攻。
要学会用这把刀,至少还再要九招的时间。
连城璧忽然停下来,剑尖指地,盯着我道:“你说的做个好人,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笑了:“你说是什么意思?”
他看一眼我手里的刀,又看一眼我,沉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连城璧本来就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君子。
我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是你的,刀也是你的,整个武林也会一直都是你的,不是再好不过吗?”
连城璧道:“你是我的?”
我道:“我当然是你的。”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红色霞光映进他的眼睛。
这仍然是双很好看的眼睛。
剑归了鞘,他又笑起来。
这也仍然是我完全无法拒绝的笑容。
哪怕我知道,他只是要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够杀了我的时机。
我也还是很喜欢他的笑容。
他笑道:“好,我答应你。”
我也笑了。
他道:“你还没有和我说过你的名字。”
我说:“陈情。”
他念了一遍:“陈情。”
他道:“好名字。”
【十一】
名扬天下的大盗萧十一郎差一点死在沈璧君手上,这件事已传遍了整个武林。
如今他身受重伤,据传已连夜赶回了西域,在天宗闭关疗伤。
也正是此时,江湖中又有起势的桩桩血案竟一夜之间偃旗息鼓。
这微妙的变化众人自然看在眼里。
萧十一郎假扮逍遥侯制造血案一事,好像已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只是那几个遭殃的,却还都是小门小派。
众人虽已将萧十一郎当做一个笑柄,却没有人出头提一提,要将这个人完全从武林里除去。
所以,最近的武林,实在是很风平浪静。
武林无事,无垢山庄当然闲得很。
甚至,已闲到挂起了很多盏漂亮的灯笼。
因为今日,是上元节。
无垢山庄里,灯火通明。
连城璧点着灯,正坐在书房里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看书。
他今日还没有用膳。
这半个月来,他好像已很没有时间概念。
不必算着时间安排江湖各门派的死期,他就连什么时间该吃饭也懒得算清。
好在陈情还很乐意算清。
她已敲敲门板,端着食盘进来。
食盘上面,只有两只白瓷碗。
连城璧只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看书。
陈情道:“连庄主赏个脸,这可是我亲自叫厨房里做的。”
连城璧道:“你亲自,叫厨房里做的?”
若不是她的吐字确很清晰,连城璧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情一点也不脸红,把食盘放下,自己拿过一碗,舀起一个,吹一吹,已经咬了一口。
陈情道:“昂,我还给这元宵,起了名字。”
连城璧看着她。
陈情道:“就叫连城璧。”
连城璧笑了。
他把书合上,摸了摸眉尾,道:“就叫连城璧?”
陈情抬高一点勺子,微斜过来给他看:“面白如雪,温润如玉,淌的却是十足十的黑心。”
哦,想必她还在记恨前几日练刀时,他横刺过来那一剑。
陈情又咬一口,舔舔嘴唇道:“虽然很黑,其实却很甜,所以,你还是应该尝尝。”
她把另一碗朝他推了推,道:“又糯又甜。”
连城璧放下书,慢慢走过来,一撩衣袍坐下,抬起了碗。
他盯着碗里的元宵,道:“听说你把冰冰遣走了。”
陈情道:“怎么叫听说,这件事,不是你批准的么?”
连城璧道:“我听说夫人想要把她遣走,所以就批准了。”
陈情嚼着元宵,咽下了,才回答道:“我听说她喜欢你,所以就吃醋了。”
连城璧道:“原来是这样。”
陈情道:“当然是这样。”
连城璧不说话了,他已开始吃那碗元宵。
食不言,寝不语。
无论叫谁来看,他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君子。
除了陈情。
那把横刺过来的剑,虽然不会要她的命,却正好卡在她换招的间隙。
她差一点就要走火入魔,走上连城璧的老路。
可惜连城璧还未走过这条路,便一点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凶险。
为什么她一过来,就几乎已什么事都发生了?
陈情只觉得很头疼。
非常头疼。
她扶一扶额,突然发现,她的确是真的头疼。
不光头疼,连全身都开始疼起来。
她第一眼,当然先去看了连城璧。
但连城璧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喊他:“城璧……”
连城璧好像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对,伸手接住她倒下来的身体,皱眉道:“你怎么了?”
陈情看着他,却已说不出话来。
连城璧伸手去搭她的脉。
这时候,忽然有个少女的声音银铃般响起来。
她道:“你不要担心,她死不了的。”
连城璧道:“她当然不会死,她人是我的,命当然也是我的。”
他说着,已慢慢站起来,让陈情靠在桌上。
他握住了剑,皱着眉笑道:“但今日还是有一个人要死,这个人,当然是你。”
小公子的脸色已经发白:“你……你难道不想救她?”
连城璧偏了偏头,看起来,好像很困惑:“我杀了你,难道就救不了她?”
小公子道:“你就算杀了我,也未必找得到解药在哪里!”
连城璧道:“我虽然未必找得到解药在哪里,却一定不会让你将她带走!”
他说完,人已飞掠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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