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我爱你。”
晶莹通透的星轮扩散光芒,空中回荡着从星轮中传出来的声音,绵言低语,仿佛只是喃喃自告而已,从不打扰。
润玉颤抖着,就算儿时被禁在笠泽最深处一遍遍的拔龙鳞拔龙角也没这般寒冷。
他记起好多事,清醒好多错过或认错的事。
“润玉,我爱你。”
在她将神龙元神给他的那晚,她说过。
她在笠泽里将死时,说过。
次数不多,却更让他难以承受。
她好安静,从不言语。
亭外无花古树风中摇曳,从树叶罅隙间投下的斑驳暖曦,洒在润玉身上,显得千疮百孔。
在他的指尖触碰星轮幻境里的那个人时,像被人吵醒美梦的孩童,屏着一口气生怕惊扰到幻境,甚是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
他这一天,见过太多幻境,企图触碰全都在他眼前消失。
而这星轮幻境,有可能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星轮本向太湖,当星宿掩光黯去,幻境里的画面便更为清晰。
北柠为星微仙上掌管星轮,星轮便从此跟她有所牵连,在她逝去后,这种命理牵连就断了,记忆释放,归于空白以待接纳下一任星微。
由于星轮被魇兽不慎转了半圈,原本悄无声息消失的画面,在幻境中得以重现。
笠泽内,被玄冰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寒气凛冽生起了氤氲缭绕的冰雾。
北柠着一身偶闪星辉的白裳,站在笠泽中间,粼粼水光在她身上闪烁,她面对蔌离而站,长发散在脑后,同她的手一样,垂直未动。
她看着被玄冰封存的蔌离虚体,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站了良久,神情安静。
安静得近乎苛刻。
润玉看到此景,他忽而出现了一种错觉。
她仿佛还活着,再等等……
或许,或许……等到下一个黎明前,她就会出现,然后同他说:“我回来了。”
可左腕所戴红线,已经没了她的脉搏。
润玉看着她鲜活地站在笠泽中,心空痛得厉害。
北柠屹立在玄冰之中,不知她对着蔌离站了多久,许是眼乏了,阖眼时,竟落了一滴泪。
匕首的刃,散发的寒芒,比玄冰之光更为刺目。
她缓缓的抬起手腕,用匕首在上面划出深深的一道伤痕,血滴到玄冰上,滚烫的血如怒放的彼岸花,瑰丽妖冶,灼融脚下的万年玄冰。
她使用灵力逆行冲心,带出大量的鲜血。
逆行放血以灵炼成命元,便折自身半生寿命。
此法乃为禁术,名曰——血灵子。
润玉所见,痛不欲生!
他亲授她封号,他亲渡她灵力,他亲炼水系元神给她,却不想,到头来,他曾渡给旧人的半生仙寿,上天竟以这种方式让另外一个人这般还给他。
何其讽刺!
北柠放血后面色凄白,灵力几乎散尽,瘦弱身体不堪承受反噬之痛带来的内伤,更无法抵御玄冰厉寒。
片刻,长睫上甚至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润玉没有想到……
她以命相抵而来的血灵子,不是用来救蔌离的,竟然只是用来修复蔌离刻入灵魂的万年伤疤。
他知道血灵子的代价,命和痛,纠缠,百年不得痊愈。
下一刻。
润玉僵住了。
北柠虚弱无力地走近玄冰,她鲜血淋漓的手摸了摸剔透的玄冰,却是笑了。
她说:“润玉,我爱你。”
一切,都来得是那么的突然。
北柠用仅存的灵力蓄于掌心,缓慢,又带着令润玉几乎崩溃的决绝抚上了心口,须臾,她的双眸清澈无比,浮出的痛苦,宛如白雪皑皑之中出现的腥红,尤为醒目,震撼!
她没皱一下眉,痛苦的眼泪在她眨眼时,乘机滑落至脸颊,留下清浅泪痕。
“不要!”
“不要……”
“求你!”
润玉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冲到幻境前,握紧拳头去砸十分坚硬的星轮幻境,他宁愿这幻境破掉,他宁愿在他触碰时关于她的一切都消失掉,一切都消失掉……
“柠儿,求你!”
“求你!”
幻境被锤得闷响,为防被破坏,便唤醒了星轮的防御灵力,幻境之面生出星辰荆棘。
润玉一遍一遍的砸,他似乎忘记自己是天帝,法力可摧毁一切。
北柠痛得闷哼一声。
润玉加大了力度,他的手被荆棘刺得血肉模糊。
应龙之血覆在幻境上如着了火般,熊熊燃烧在白茫茫的笠泽画面上。
北柠的灵力快耗尽,在最后一刻,她猛的闭上眼,用力将按压着心口的手掌缓缓向外脱离。
她心口开始冒出大量的鲜血,将白裳一点一点的染红。
她的额角泛出细密的汗珠,身子止不住的剧颤。
“不要!”
润玉用尽全力一拳一拳的砸着幻境,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长空。
最终……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使用最后的灵力,将自己的心剜了出来。
那颗令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笑,跟自己说话的心,她干脆利落地渡给了蔌离。
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迟疑。
幻境之中,没了北柠的身影。
只剩下逐渐实化的蔌离,还有那缓慢消失的玄冰。
还有,站在太湖之上的锦觅。
润玉泣不成声地捶打着幻境,没有停止,直到眼泪落尽,视线清晰,看到她早已消失,才放了鲜血直流的双手,身子无力地滑落,自然屈膝,像是跪着。
他第一次哭喊,还是像以前一样,那般沉默哭泣自痛,没人在侧。
这次,依然只有他独自承担失去的莫大悲痛。
这次,他跪在地上,降下身段,放下尊严,将自己的卑微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满目苍凉,所谓体面和从容,在她逝去的这件事上,全然崩塌!
“小鱼仙倌。”
锦觅提着木藤食盒,里面装着桂花酿和鲜花饼。
她是来交代一件事的,彦佑因为无法面对蔌离暂时失踪,旭凤更没有立场来这里,所以只有月下仙人陪她来,他不放心。
丹朱见到跪在地上的润玉,悲不能控,将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便喊道:“润玉,你是一个天帝。”
天帝,怎能跪地痛哭,没了仪态,没了威仪。
成何体统!
“叔父,我没事,我想单独跟润玉说说话。”
“这……”
“我了解润玉,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小鱼仙倌,对不起。”锦觅离润玉稍近了些,弯腰放下木藤食盒,“北柠的逝去,我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昨日……昨日之事……我是知道的,没能及时告诉你……对不起。”
她无法隐瞒润玉,尤其是看到润玉很痛苦,她觉得自己欠他太多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香蜜,“你为我付出的半生仙寿,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你知道什么?”
润玉的哭腔沙哑,却十分冷漠。
他站起身来,每走一步,腿麻泛痛,那入骨的刺痛让他清醒不少,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来从容的自己,他挺直背部,一步一步地走向锦觅,步步真实又有些飘渺地踩在地上,有点不稳。
“对不起,忘川渡佛是我唤到太湖寻到身有魅灵的北柠,我想,我想帮帮你,帮你做出选择……”
锦觅没能再说下去。
若不是彦佑故意打翻昙花,没人会知道北柠就是拥有万念之花的人,更不会有她使用了某种禁术的星象出现,被弑神所察。
而她,恰好正好是救蔌离的人,她的心,可以让蔌离活上万年之久,如此,润玉才不会成为孤儿,每日悲苦自怨自哀。
在蔌离忌日那天,润玉自伤,其实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护北柠和蔌离周全。
可他是天帝,天帝关乎苍生,怎可为了两个女子,不顾大局。
润玉最后也打消了这个不成熟的念头,却不想,命运早就安排好了。
一切,因彦佑打碎昙花而起。
润玉是个聪慧的人,除了在爱里笨拙,锦觅简短的话语,他不假思索的猜到了后半段。
眼眶瞬时红透,委屈无比的摁住锦觅的肩膀,看着她,死死地盯着她:“为什么?”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痛苦。”锦觅低着头,不敢直视他那双对她质问的眼睛,“可是小鱼仙倌,你是她的劫,这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润玉冷笑着松开她,往后退,“锦觅,你曾对我说过,是我让你亲手杀了最爱你的人,且不论其中原因就当我错了,后将死后降生于凡间的水神重新安排到天界,恢复其职。”
“可千年后的今天,你来告诉我,我的现世报来了。”润玉吹戳着自己的心口,红透的眼眶泛出泪光,双唇微颤,“你让……你让最爱我的人,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润玉,你知道劫中劫是什么吗?是整个六界都将覆灭在你手里,太上忘情就对你而言就这么难吗?”锦觅说着,眼泪跟着掉下来,“我想过阻止她,可是润玉,谁来阻止一百年后的苍生呢?凤凰已经被你削去神籍,他救不了你,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们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却做着一次次挑战我底线的事。一个却什么也不说的人,把命都给了!”润玉崩溃,对锦觅嘶吼着,同时,他哭了出来,泣不成声,“你知道逆行之术炼就血灵子有多痛吗?还让她剜心……我不知道她在剜心时在承受着多重的疼,她那么瘦那么虚弱,我都不敢想象她是如何抗下来的。”
只是凭借想象,润玉都很窒息。
锦觅叹息,跪着润玉面前:“若天帝怒不可平,锦觅身为上神愿为众生万物一命还一命。”
润玉高傲地睥睨着锦觅,眉眼间,颇有几分不屑:“你的命,换不来她的命。”
锦觅神情难过,润玉终究还是没能摆脱为情所困的宿命。
她说到做到,正要自毁元神。
润玉见状,并未出手阻拦。
此刻。
渡佛突然降临,阻止了锦觅荒唐的行为:“天帝,有些事,纵然是神,也法逃开。只是可怜了那虚灵,因你的执念而来,无故被牵扯。”
“舍一命,活百命,才是为君之德啊。”
“天帝,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渡佛一语,便将润玉打入地狱。
这条路,确实是他自己的选的。
而且,斗姆元君也早有预言。
一切命中注定,人为插手,不过是场过程到终点的安排。
良久。
润玉痛苦地闭上眼,独自吞咽苦楚,问了渡佛:“润玉想知道,她最后说了什么。”
渡佛:“她的遗言,是你的名字。”
润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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