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午时过后醒的,屋内只有翠花。
桌上用个炭炉温着一罐热腾腾的粥,肉香味实在勾人。我觉得翠花是故意的,因为她晓得我是个死到临头都贪吃贪睡的人。
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狠,便让翠花喂我吃了,因为手臂疼得实在抬不起。
“翠花,他们如何了?”
待肚子饱了些,我才开口问夏半知愤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翠花僵了一瞬,面色不大好,“姑娘,你还是想想如何同常将军和常夫人交代!”
“怎么了?”我微微一愕,想起昏死之前听到的那一声惨叫。
翠花努努嘴,“邵小姐劝架时,被老爷、少爷殃及,摔倒时脸不小心刮到树枝,破相了。”
我一惊,“她人呢?”
“在东厢房里住着呢!常将军赶过来后又叫来大夫刚刚瞧过,说会留疤了,常将军他们……”
没听翠花说完话,我忍着身上的剧痛爬起来。
邵馨伤在左脸,约莫两寸长的伤口狰狞可怖,倾城绝色的脸此时浮肿了半边。
夏半知跪在门外,夏侯明、秦氏、温氏惶惶不安的也立在边上,不时的朝屋内张望。常伯母本欲朝我发火,见我一身是伤,抿了一会唇,什么也没说,只顾抹泪,常怀宁恨不得拧巴死我。
“馨姐姐,……”我没能靠近床边,因为黄嬷嬷挡着了。
对于这样纯粹对我好的一个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弥补我一意孤行对她造成的伤害。
邵馨难过,头扭在一边没理我。黄嬷嬷老泪纵横,恨恨的看着我,
“念着你曾经救过姑娘,不然老婆子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年纪也不小了,怎如此荒唐?打兄长、骂父亲,该是你一个女儿家能做的吗?以前还以为你是个聪颖知事理的,原来不过是个横行无忌的泼妇!姑娘她心思纯,却被你个莽撞无礼的殃害了,呜……”
我也想学着古人跪一跪,来个负荆请罪什么的。但我明白若这样做,不过是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而已。
“我可怜的馨儿,以后该怎么办哪!”常伯母心疼的抚摸邵馨的头。
“伯父、伯母,事是我闹出来的,你们要我如何赔偿,我绝无二话,即便是死!”我难得低声下气一回。
常伯父隐忍了许久一会没做声,碍着从前的情份,对常伯母道:“走,回家。馨儿的伤,我四处托人想想法子。”
常伯母将邵馨从床上扶起来,一行人往外走,我不敢说什么,也不敢拦住他们求原谅。他们出了门口,夏侯明依然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条件反射和温氏退了两步,让秦氏站在前头。
此情此景,秦氏“噗通”一声跪在夏半知的前面,“将军大人,子之过,是父母之失,民妇虽是个卑贱之身,但您要血债血偿,拿民妇的命去!”
“娘!”
夏半知膝行到秦氏身边,大声怨怪的喊了声,然后又拦在常伯父面前用力的磕头,才几下,额头就青紫了一块,铿锵有力的道:
“常将军,是小生的过错,小生自知罪无可恕,但小生愿以一生偿还,娶邵女郎为妻,一生不负!”
话音一落,四周一阵诡异的寂静,连风吹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哈哈……”
凝固的空气忽被一串低沉大笑打破。
“你要娶馨儿?”常伯父的声音透着嘲讽和冷厉,
夏半知头磕在地上,以示诚意和真诚。
莫说常伯父他们,就是我都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黄嬷嬷呸了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家姑娘?你还以为这样是恩赐了?一团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拿亲妹妹去做赌注,糟蹋自个儿的丫鬟……立不起来的阿斗,配提娶我家姑娘?”
黄嬷嬷恨不得抽死他,看了我一眼,到底没有大肆的闹,红着眼继续骂:“瞧瞧你们这一家子什么货色,也好意思祸害人家!”
常伯父、常伯母都黑着脸侧步抬脚扶着邵馨从边上走过去。黄嬷嬷隐忍几息跟着离开,一行人将将走下台阶,夏半知摇摇晃晃、急急切切的起身追上去径直跪到邵馨的面前,
“邵姑娘,小生晓得自己唐突又无礼,且还罪过深重,但请你相信,小生发誓一定取得功名后,风光迎你入门。否则老天爷便罚小生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邵馨大概被他这般严重的话吓得愣了愣,黄嬷嬷有气,横了他一眼,对邵馨道:“他的话能信什么?”
常伯父也冷道:“你我两家恩情从此一笔勾销,别再来往了!”
说完,一家人簇拥着受伤的邵馨,给她戴上冥离,头也不回的离开。
人走后,偌大的府院里只剩下秦氏和夏雨的哭声。
不多久,夏侯明开始恨恼的骂骂咧咧,我冷冷的视线如凌迟的刀一般剐在他脸上,他才悻悻的闭上嘴。然不晓得温氏同他私下说了什么,这次他没气急败坏的离开。
我扶着秦氏回正屋,劝说了一阵,说云麾将军府断了便断了,为了以前那点子情份维系的也辛苦。我们这种门户想要与云麾将军府对等以待,为难他们,也为难她战战兢兢的卑微伏低。
经历了这么多,我当然已经明白,这个家还是得靠夏半知奋起争得脸面,我再如何折腾,旁人还是看不上半分的。而夏侯明……
想到他,我心中只有凉凉的一声冷笑,这么多年的郁郁不得志,秦氏虽有些带累他,但究其根本是他懦弱不扛事。
我正陪着秦氏缓和情绪,翠花突然进门告罪一声将我拉出门去老远,才附头在我耳边道:“姑娘,老爷让那温氏住进东厢房里,连那个小的也送来了。看样子,今日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的进门了。”
我微微愕了愕,看样子温氏为了前程,已然答应从后妻变成妾室了,然而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毒蝎会甘心如此。
夏侯明听了温氏的话卖掉祁门县的祖屋,来京发展事业。铺子倒还留着,但我断定若没有那一纸五十六年的租约,那铺子也会被卖掉。
边境上的祖屋能卖多少钱?至多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两,所以入京后,他们在东城租房子和其它开销,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夏侯明一个小小官吏,一月顶多三、四两俸禄,听夏雨说温氏维持不住家用和脸面,已经拮据熬了有半月多。
所以她能同意又钻空心思不惜自降身份住进这大宅院里,我一点也不意外。我甚至能猜到温氏定要趁此卖弄可怜,在夏侯明面前装得一副委屈不过,让他怜惜的模样来。
而且更让我佩服的是,温氏晓得我得罪了季家,竟然一点不怕,似乎笃定跟着我们有肉吃。
我问道:“夏半知和夏雨知道吗?”
翠花点点头。
我猜想也应该是夏半知同意的,夏雨虽不会违逆夏侯明,但她不会再似从前一样自作主张。
站在屋檐下透过正院的垂花门,我望着内院里那棵稀疏的侧柏树,许久没有说话。
翠花忧心的喊了我一声,我才道:“无事,这个家本来就得让夏半知支立起来,让他做主决定,他想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我将来要外嫁,也管不得什么。”
说完又嘱咐她出门去买些安神宁气的补药送到厨房让马婆子熬点汤给秦氏喝些。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周遭空空寥寥的,我突然感觉有些些落寞,半躺在床头发呆。
时间悄悄流逝,西斜的金色阳光落在被面上,却感受不到暖意。
不知过去多久,夏雨端着饭菜进屋,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我诧异的看着他们走近,夏雨将饭菜放在桌上,来扶我起身。
“不用。”我抬手拒绝她,
“姐姐,还疼是吗?不如我来喂你!”说着她又转身去桌边端饭菜,
我一把抓住她,“我没废,能自己走!”
夏雨眼眶红通通的,总觉得我故作坚强说的假话。
我微微勾了勾唇,没有看进屋一直默不作声的夏半知,坐到桌边自顾自的边拿起筷箸边道:“你们也去用膳,我吃过后叫翠花来收就是。娘心情极差,你们得闲多陪陪她。”
“小颖,是为兄错了。”夏半知深鞠了一躬。
我低头吃饭,没做声。
“我晓得你不会轻易原谅,到如今……我明白以前的自己有多荒诞不懂事。”他继续郎朗大声的道,声音有些许哽咽沙哑,“这次我更晓得你恨我如此让爹和那温氏入府,委屈了娘。但小颖,为兄即便被你恨,也要如此做。”
我手中的筷子落在青菜碗边上,一直没动,想了想后,才抬头面对着他,笑道:“我不恨你,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做,你不必特意来同我解释,我没关系的。”
夏雨尴尬的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该这样疏离的说话。
怎么?他将我一次又一次的卖了,我还能毫无芥蒂的与他兄妹相亲相爱?
我又不是圣女婊!
夏半知低着头默了一会,“小颖,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已将你当作至亲的妹妹。温……温氏既已答应做妾进门,父亲过往的事你也当放下。母亲够苦了,我们做儿女的不能让她再心力交瘁。”
难道让娘忍受委曲重新复合就不会心力交瘁吗?
当然,这话我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跟他们去争辩任何关于这个家的事,我一个异世游魂,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见我不语,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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