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中年汉子叹了口气, 说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这件事,还得从中午说起。我家离梁家庄不远, 今天中午, 我回家吃饭, 忽听得外面有个男人哈哈大笑, 说道:‘师妹,当年你抛下我,跟这脓包远走高飞, 这些年来, 你有没有后悔?’

    我听到这话,就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 向外张望。只见一个灰衣人站在梁家庄这两扇大门之前,两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哈哈大笑,看上去猖狂之极。

    梁老爷倒在地上, 被那灰衣人用右脚踩着肚子, 那灰衣人每说半句话, 梁老爷就‘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模样可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梁老爷吐了四五口血以后,梁夫人终于冲了出来。她在那灰衣人面前站定,也不阻止他继续行凶, 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师兄,多年不见, 你清瘦了好多。’”

    大火扑灭以后,大部分人都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火场,适才听到那中年汉子跟贾珂讲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好奇心起,聚了过来,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众人只得围成一个圆圈,将那中年汉子围了起来。

    这时听到梁夫人这句话,人人怒气上涌,纷纷骂道:“梁夫人平日里看着斯文和气,和梁老爷感情也好,没想到她心肠这么毒,看到梁老爷被人踩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她竟然不管梁老爷,反倒跟把梁老爷踩吐血的恶人叙起家常来了!”

    “这哪里是恶人?这分明是奸夫!遇上这对奸夫淫|妇,梁老爷不仅自己葬身火海,多年的积蓄也都付诸一炬,太也岂有此理!”

    那中年汉子笑道:“你们听到这里,就气成这样,听到后面,岂不要气得晕倒?当时那灰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就听他柔声道:‘师妹,你还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模样呢?’梁夫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咱俩同窗学艺二十多年,你从前是什么模样,我怎会不记得 ?你当我头发白了,就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吗?’

    那灰衣人道:‘你头发哪里白了?你的头发还是乌油油的,就和咱俩十八岁那年,你要我去后山上帮你捉蝴蝶,我把蝴蝶捉住了,然后凑过嘴去,想要在你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你却低下了头,于是我这一吻就落到了你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上的时候一样,都是乌油油的,一根白发都没有。’”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骂声:“不要脸!太不要脸!且不说他们是多大的人了,就算他们只有十八岁,那奸夫也不能当着梁老爷的面,说他跟梁夫人从前亲过嘴啊!太不要脸了!”

    “什么乌油油的头发?我要是梁老爷,我听到这话,就一跃而起,伸手把梁夫人的头发全都薅下来,扔给那奸夫。他不是喜欢头发吗?就让他看个过瘾?”

    贾珂听到这话,向说话之人瞥了一眼,心想:“他听说和他毫不相干的人对丈夫不忠,都能想出这样血腥残忍的手段来,哪天他若是觉得他老婆做了什么对他不起的事情,岂不要将这手段变为现实?这还是个家暴狂吗?”

    还有人嘀咕道:“梁夫人头上白发不少,这灰衣人是瞎子吗?还是故意说谎讨梁夫人欢心?”

    那中年汉子道:“梁夫人轻轻一笑,说道:‘师兄,你又说漂亮话哄我玩。我如今头上多了好多根白发,脸上也生了好多条皱纹,腰身也不如从前纤细,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了。也就是你现在看不见了,所以还把我当成个宝,你若能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也就不会对这些老黄历耿耿于怀了。’”

    那人一怔,说道:“原来他真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啊!难怪他会说梁夫人还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那中年汉子道:“那灰衣人现在确实是个瞎子,从前应该不是,不然梁夫人还能让一个瞎子帮她捉蝴蝶吗?梁夫人五十余岁年纪,虽然白头发和脸上皱纹,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她人高马大,眼细脸黑,我看她年轻的时候,也算不上漂亮姑娘。

    当时我本来在担心梁老爷的安危,听到这里,忍不住寻思:‘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梁夫人在旁人眼里,连好看都算不上,在梁夫人的师兄眼里,倒成为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了。’

    那灰衣人听到梁夫人这么说,也叹了口气,说道:‘师妹,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不曾过来找你,但你的事情,我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我知道这脓包早在八年五个月前,就将当年跟你发下的那些山盟海誓,全都置之脑后了。他纳了一个比你小上二十六岁的女子为妾,过了一年四个月,又纳了一个比你小上二十八岁的女子为妾……’”

    这一番话,只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均想:“这人虽然是个奸夫,但他对梁夫人的感情,倒是发自肺腑。梁老爷什么时候纳的那几个小妾,梁夫人都未必记得清清楚楚,没想到他连哪个月都能说出来。”

    那灰衣人说的梁正道纳小妾的时间和小妾的年纪,实在太过精细,那中年汉子虽然只是复述,但说完两个,就记不起来后面的了,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道:“总之……总之梁老爷纳了七个还是八个,或者是十个……

    嗯,总而言之,他将梁老爷是什么时候纳的的小妾,小妾又比梁夫人小上多少岁,通通说了出来,然后说:‘我知道你被这脓包伤透了心,觉得他对你不起,是因为你年华逝去,青春不在,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因为这件事,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你上心。但若我会因为这种事变心,今天又怎会过来找你呢?’

    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师兄,既然你一直没有放下我,那你为何不早点过来找我?你明知他在八年前就移情他人,不爱我了,为何不那时候过来找我?若是如此,我也能少流好多眼泪。’”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都不以为意,其时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人人都觉得梁夫人因为丈夫纳了小妾,就气得想跟奸夫离开,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那中年汉子道:“那灰衣人喜道:‘师妹,你……你肯跟我走吗?’梁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早在八年前,他做了第一件对我不起的事情的时候,我就被他伤透了心,我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他却变本加厉地伤害我,仿佛我的心不是肉做的,受了伤,也不会疼似的。

    他这样待我,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死了以后,我该去哪里,所以一直没有痛下杀手。如今你来找我,我当然肯跟你走了。师兄,你把他抬进院子,我要亲手杀了他。’

    那灰衣人喜道:‘好,好,你愿意亲手杀他,那可真是再好也没有了。’那灰衣人说完这话,右脚从梁老爷肚子上移开,伸手抓住梁老爷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然后和梁夫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梁家庄。他们进到院子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看不见了。

    只听梁夫人道:‘师兄,我刚刚问你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为什么不在八年前来找我,而是等到这时候再来找我?’那灰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关注你,怎会不知道这脓包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找到逍遥侯做他的后台。

    我不是逍遥侯的对手,过来找这脓包报仇,只有死路一条。何况当年你抛下了我,跟着这个脓包走了,我只道你对我早没半点情意可言,到时我和这脓包打起来,你只会向着这脓包,而不会理我。所以我一直没敢过来,师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梁夫人道:‘我倒没有生你的气,只是在想,你从前打不过人家,就不敢过来找我,如今打得过人家了,就过来找我,还要用武力把我抢走。师兄,你这人怎么跟个土匪似的?我在你心里,就是一块金子吗?谁想要金子,就从别人手中抢过来,全没想过这块金子到底在想什么。’

    那灰衣人忙道:‘师妹,我怎会不在意你怎么想呢?我若是不在意你会怎么想,那我直接把你带走不就好了吗?这个脓包如今起都起不来,我就不信他能拦住我。’那梁夫人笑道:‘原来你还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啊!总算你有点良心。’”

    那中年汉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梁夫人最后这句话刚一说完,院子里就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声。我以为这惨叫声是梁老爷发出来的,心想:‘还真是最毒妇人心!他好歹是和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丈夫,你就这么对他?’

    谁知那惨叫声消失以后,我就听到那灰衣人叫道:‘师妹,你好无情!我爱你敬你,真心待你,你却恨我憎我,真心杀我!我命不久矣,你也好,那脓包也好,也休想活着!’”

    众人本来听到梁夫人和那灰衣人说的那些柔情脉脉的话语,只道梁夫人已对梁正道心灰意懒,今日乍见师兄,旧情复燃,于是决定手刃亲夫,与师兄私奔,万万料不到梁夫人只是逢场作戏,旨在哄骗那灰衣人对自己不再提防,以便自己对他下手,无不惊得呆住。

    只有贾珂早在听到梁夫人要那灰衣人将梁正道搬到院子里的时候,便已料到梁夫人心怀不轨。

    她要那灰衣人将梁正道搬进院子,十有八|九是因为当时梁正道躺在那灰衣人脚下,三层石阶在那灰衣人的身前,梁夫人站在石阶上跟那灰衣人说话,实在不方便偷袭,所以要那灰衣人将梁正道搬进院子。

    她跟那灰衣人说,她要亲手杀死梁正道,想来也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在那灰衣人面前蹲下身去,哪怕蹲上一会儿,灰衣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条件。

    贾珂虽然因为线索断了,心情烦闷,还是微微一笑,向张无忌瞥了一眼。

    有人问道:“既然这个穿灰衣服的人,已经被梁夫人杀死了,那梁家这把大火,是谁点的啊?”

    不等那中年汉子说话,便有人纠正道:“哪里是‘已经被梁夫人杀死了’?他不还有一口气在,还跟梁夫人说:‘我命不久矣,你也好,那脓包也好,也休想活着’吗?”

    那中年汉子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这句话一说完,院子里就响起一个女子包含痛苦的惨叫声,应该是梁夫人的声音,随即响起一股尖锐凄厉的哨声,然后一个人赶了过来,跃进院子。我听那人惊呼一声,说道:‘老蝙蝠,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灰衣人道:‘我受伤太重,快要死了。老朋友,你快将他们通通杀了,为我报仇,还有这座庄子,你也不要放过,放一把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这样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我在自己家里,当然看不见梁家是个什么情形,有心想要报官,又担心贸然出门,会被那两人发现,说不定迁怒于我,将我一起杀了,给那灰衣人陪葬。我一直在窗前站着,不过一会儿,就见梁家浓烟冲天,火焰耀眼,又等了一会儿,见到那灰衣人的朋友,已经带着灰衣人离开了,我这才敢从家里出来,叫大家快来救火。”

    有人向那中年汉子笑道:“原来第一个喊走水了的人是你啊!”

    有人叹了口气,道:“这场大火,将梁家庄烧成废墟,将梁家几十人烧成焦炭,没想到竟是因为梁夫人年轻时候的情债。最后梁夫人亲手杀死那灰衣人,那灰衣人害死那么多人,两个人落得今日的下场,倒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还有人满脸好奇,说道:“梁老爷的武功比不上那灰衣人,灰衣人却一直不敢来找梁老爷报仇,全是因为梁老爷有逍遥侯撑腰,可见这个逍遥侯一定十分厉害。不知他是做什么的?我怎地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

    他此言一出,立时有好些人附和道:“我也没听说过!”“我也没有,不过他已经死了,咱们从前听没听过他的名字,也不怎么相干了。”

    张无忌听他们说起逍遥侯来,心想:“我知道这人啊!”他想到逍遥侯,便想到贾珂,忍不住向贾珂瞧了一眼。

    贾珂本在凝望火场,沾满灰尘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这时察觉到张无忌的目光,飞快地看向张无忌,满脸微笑,便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张无忌心下奇怪,走到贾珂身旁,说道:“小叔叔,你在笑什么呢?”

    贾珂笑道:“你刚刚听了梁夫人的故事,有什么感触吗?”

    张无忌一怔,说道:“有什么感触?大概是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居八|九,倘若人家不喜欢你,不论你用什么手段,逼迫人家喜欢你,最后都只会两败俱伤。其实那灰衣人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放下梁夫人,梁夫人毕竟和他是同门师兄妹,未必对他没有感情,他若能放下过去种种仇怨,与梁夫人像朋友一样来往,两个人……不,三个人都能开心,岂不比现在好上许多?”

    贾珂噗嗤一笑,说道:“你说的固然不错,但只‘放下过去的种种仇怨’这件事,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过啊,我还以为你听了梁夫人的故事以后,会想到从前骗过你的人,然后得出诸如‘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没那么好看的女人,也很会骗人’,‘其实不止女人很会骗人,男人也很会骗人,我往后与别人相处,需要小心提防他们’这样的结论呢。”

    贾珂说出这一番话,倒不是随口说说,他突然想起来,在原著里,殷素素临死时曾跟张无忌说:“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但是张无忌一生都被那些好看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全然没把母亲的临终遗言放在心上。贾珂觉得有趣,故意用这些话来逗逗张无忌。

    谁知张无忌听到这话,大吃一惊,说道:“小叔叔,你还真是我妈妈的知音!”

    贾珂一怔,心道:“原来殷素素在这个世界,也跟张无忌说过这句话啊。唉,张无忌和赵敏第一次见面,就被赵敏骗得团团转,我看他这辈子都没法逃脱好看的女人的手掌心了!”笑道:“你妈妈也说过这些话吗?”

    张无忌面带微笑,说道:“是啊。我妈妈从前总说我太过忠厚老实,只像爹爹,不像妈妈。她说江湖上人心险恶,我这样的心性,在江湖上行走,定会给人吃干抹净,骨头渣都不剩的。”

    贾珂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是知儿莫若母。”

    张无忌没有察觉贾珂在心中吐槽他,说道:“她还专门设下圈套,引我上钩,好让我长点记性。有一次我又落入我妈妈的陷阱之中,那时候我妈特意找了一个年轻姑娘来骗我。

    所以我妈妈向我揭穿真相以后,就跟我说:‘无忌,你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江湖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女魔头,人人都是既有绝色的美貌,又有狡诈的心思,二者缺一不可。从此往后,你若在江湖上遇到了美貌与我不相上下的女人,就先认为她们会骗你,对她们说的话,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推敲,不要给她们欺骗你的机会。’”

    贾珂噗嗤一笑,说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不孝顺,你妈妈都这样跟你说了,你那天为何一下就相信特穆尔姑娘的谎话了?你果然也是个色鬼,看到好看的姑娘,就把你妈妈的话当耳旁风了,是吗?”

    张无忌脸上一红,他那天确实将母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也不止那一天,他几乎就没有想起来的时候。但这也不全是因为好看的姑娘,更是因为他这人向来待人以诚,倘若他每次与别人来往,都提心吊胆,生怕人家欺骗了她,那未免也太没劲了。

    张无忌生硬地转移话题:“小叔叔,梁家庄已经烧成这样,即使庄子里有什么线索,想来都被大火烧毁了。梁家庄没了,梁正道也没了,咱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贾珂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句话倒把我问倒了,我也在发愁,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他得先去找黄蓉,再去找王怜花,如今寻找黄蓉的线索断了,不知要多花几天时间,才能找到新的线索。

    在寻找黄蓉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越多,他能去寻找王怜花的时间就越晚,这样拖延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贾珂看着面前的火场,自然而然地想起玩偶山庄来。

    那场烧毁了玩偶山庄的大火是王怜花放的,如今自己被梁正道困在这处镇上,真不知王怜花已经走到哪里了。

    贾珂知道王怜花若是始终找不到他,定会闷闷不乐,说不定连饭也没胃口吃。想到这里,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王怜花来。他正担忧王怜花不好好吃饭,眼前这个王怜花,便是当年王怜花在蝙蝠岛上的模样,又消瘦,又憔悴,仿佛一阵海风吹来,就能将他吹走了。

    贾珂与眼前的王怜花目光相触,见王怜花眼中似嗔似怨,十分可怜,一颗心碎成几百块,几千块,每一块都生生作痛,只恨没有早上半天来到这里。他若能见到梁正道,问清楚那十二人的下落,那灰衣人和他的朋友,之后愿意怎么对付梁家庄,就怎么对付梁家庄,他一定不会管的。

    这下好了,他手上所有的线索全都断了,除了在镇上四处打听消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法子了。

    张无忌很是任劳任怨,贾珂将这法子一说,他便欣然答允,找了一家客店,洗净脸上的黑灰以后,便挨个去打听那十二人的消息。

    贾珂却不急着去打听消息,他找到马车,揭开车帷,跃进车里,说道:“咱们今天晚上,只怕要在这里留宿了。”

    小鱼儿虽然一直没有离开马车,但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梁家的人都死了,庄子还被烧毁了,既没人证,也没物证,就算咱们知道其他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们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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