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流大喜, 回去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与王怜花知晓。王怜花听到“快活林”三字,不由一怔,心想:“不知‘快活林’这个名字, 是主人随便起的, 还是主人和柴玉关这个快活王有什么干系?”当下点了点头, 说道:“好啊,咱们就去这岩桥镇。”
王怜花在马车中睡了一觉, 醒过两次,吃了些点心, 又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到了岩桥镇。
众人赴客店投宿, 一行一百五十多人, 一家客店自然住不下,只得分开四家客店住下。大伙儿担忧小命不保, 将行囊放到客房,便直奔药材店,照着王怜花开的方子取药。
这座大市镇果然繁华,镇上的药材店就有三家, 规模相似, 一家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寻治赠诊”的木牌, 一家店外挂着“妙手神医齐通封赠诊”的木牌, 还有一家店外挂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的木牌, 倒像是在打擂台。
祖千秋和老头子走进那家挂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的木牌的药材店,老头子将缺的那三味药材的名字告诉伙计,伙计“哦”了一声,转身从身后那一百多个小抽屉中取了两份药材。
两人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 打了开来,里面放着他们在萤柳镇买到的十几味药材。他们将这三味药材也放进油纸包里,然后请那伙计帮忙煎药。药材店中本就有煎药的器具,还有伙计专门做代人煎药的事情,当即照着药方所写,点火煎药。
祖千秋和老头子站在一旁,等得心焦,在他们后面来的日月神教众人,虽然买好药材,但得等着前面的人煎好药汤,才能轮到他们煎药,自然比祖千秋等人还要心焦。
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提着药材,走出药材店,去找家里有瓷锅陶锅的百姓帮忙,有些人则在店里苦等,时不时催一句:“药还没煎好吗?你们也太慢了!”
这时楚钟孟从外面回来,见店里聚着这么多客人,不由大吃一惊,找来店里伙计,问道:“怎么,镇上爆发瘟疫了?”
那伙计笑道:“哪啊,这些都是外乡人,似乎还互相认识。他们一进店里,就让我找元胡、没药和川楝子这三味药,然后各自从怀里拿出一包药材,让小齐照着药方煎药。我看他们拿来的药方,虽然笔迹不同,但内容一模一样,也不知他们是要做什么。”
楚钟孟一怔,说道:“元胡、没药和川楝子,这三味药材都有止痛之效,他们这么多人,开的都是止痛药吗?奇怪,奇怪,你把药方给我看看。”
那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东家,我这里可没有药方,药方都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对这药方宝贝得很,小齐几个看完药方,他们就把药方收了起来,生怕遗落在外面似的。”
楚钟孟一听这些人对药方如此看重,只觉这药方一定大有来头,愈发心痒难耐。
他向小齐瞧了一眼,只见小齐煎好药汤,倒进碗里,一个女人接了过来,仰脖子将碗中的药汤喝得一滴不剩。小齐接过一个大汉递来的药方,扫了一眼,还给大汉,又接过油纸包,将里面的药材尽数倒进另一只锅里,加了三碗清水,然后点火煎药。
楚钟孟心想:“我看不到药方,看看小齐究竟放了什么药材,那也成啊!”便走到小齐和另外两个临时过来煎药的伙计身后,装作无意地问道:“你们这里忙得过来吗?”
一面说话,一面扫了一眼锅中的药材,在心中默念:“白芷、川芎、羌活、蔓荆子、细辛、元胡、吴茱萸、藁本……这些药材多有行气止痛之效,分开服用自然是好的,放在一起煎药,好几味药材药性冲突,到时在肚里打架,岂不酿成大祸?这张方子是哪个庸医开的?胡闹,胡闹!不会吃坏人么!”
正待阻止小齐依方煎药,突然间灵光一闪,暗道:“这是……这是那药丸的方子啊!”连忙对那正将药方放回怀中的大汉道:“客官,能否给老朽看看你这张方子?”
那大汉一怔,见楚钟孟脸上神色古怪,忽地心念一动,暗道:“难道这张方子有问题?”
虽然王怜花早先叮嘱过他们,不许将这张药方随处乱扔,也不许将这张药方随便给别人看,但若这张药方有问题,危害到的可是自己的性命,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何况王怜花是准许他们把药方给药材店的人看的,这老大夫当然是药材店的人,他把药方给这老大夫看,也不算违背了王怜花的叮嘱。便将这张药方递给楚钟孟,说道:“这药方有什么好看的吗?”
楚钟孟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回忆片刻,从头又看了一遍,颤声道:“果然……果然是……老天保佑!我终于……终于……”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一愕,一齐侧头看向楚钟孟,只见他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泪水,双手颤动,显然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原来这家药材店外面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这句话倒不是假的,这位楚大夫从前真的是西泥国的御医。
当年童姥潜入西泥国皇宫,将李秋水打成重伤,然后用剑在她的脸上划了一个深深的“井”字。那时李秋水伤情反复,这位楚大夫医术精湛,为她大大减轻身上的痛楚,李秋水痊愈以后,就将楚大夫收为心腹,对他十分看重。
李秋水少女时期,因为爱慕师兄无崖子,无崖子却与师姐童姥两情相悦,于是趁着童姥练功之际,在童姥背后大喊一声,以致她走火入魔,终此一生,都只能是女童身材,再也长不大。自那以后,她便与童姥结下生死大仇,童姥数次加害于她,她也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童姥。
李秋水的“小无相功”虽然神妙无比,但童姥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同样威力极强,何况童姥又比她年长八、九岁,多练八、九年的武功。童姥数次出手,她都依仗“小无相功”保住性命,但要她加害童姥,那可没有几分胜算。
李秋水见自己明刀明枪,胜不过童姥,便决定用阴谋诡计来暗害童姥,于是找到受童姥管辖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得知他们中了童姥的生死符以后,便打起这生死符的主意。
生死符本是童姥自己创下的暗器,还会因为阴阳之气的分量不同,先后不同,而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对于别人来说,自然是匪夷所思。
但是对于逍遥派的弟子来说,他们体内的北冥真气本就阴阳兼具,只要明白如何倒运内力,如何将阳刚之气转为阴柔之气,如何将阴柔之气转为阳刚之气,最重要的是,内力深厚,能够修炼“天山六阳掌”,那么如何制成生死符、破解生死符,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王怜花知晓原随云如何制成追月符以后,略一琢磨,便用“天山六阳掌”化解了贾珂身上的追月符。
李秋水在逍遥派的武功上浸淫数十载,不用别人说与她知晓,她抓来几个人,略一搭脉,便查明他们身上生死符的所在,很快琢磨出化解生死符之法,若非如此,那些饱受生死符折磨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也不会无一例外地背叛童姥,与李秋水结盟了。
当时李秋水听这些人说,每年童姥都会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予镇痛止痒之药,于是抓来童姥的手下,夺走她们身上的止痒丸,找了一个御医帮她研究止痒丸。这位楚大夫,正是当年那个研究止痒丸的御医。
从前楚大夫得李秋水这位皇太妃看重,在太医院一时风头无二,后来贾珂揭穿了李秋水算计童姥的阴谋,西泥国皇帝知道自己理亏在先,不愿得罪卫国,不得不下旨与李秋水断绝母子关系,夺了李秋水这皇太妃的身份。
李秋水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对皇帝一直慈爱有加,皇帝对李秋水感情极深,颁下这道圣旨以后,一直认为虽然李秋水对不起自己这个皇帝,但自己这个儿子也对不起李秋水这个母亲,自不免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他就生了一场大病。
当时楚大夫来给皇帝诊治,皇帝看到楚大夫,想起昔日母亲身子不适,总是找楚大夫医治,不由触景生情,怀念母亲,心中愈发自责,病好以后,就找了个由头,辞退了楚大夫。
楚大夫从前仗着皇太妃恩宠,行事任性,得罪过不少人,这时从太医院离开,处处受人排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离开了兴州城。这也是为什么,楚大夫从前是皇帝身边的御医,现在却在这偏僻之极的市镇上,和两个江湖郎中抢生意。
自打有了快活林,岩桥镇一日热闹过一日,不过楚大夫向往的是从前那荣华富贵的生活,对如今的生活,自然很不甘心。
他只道这辈子就这样过了,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又看到了这张止痒丸的方子。
虽然这张方子的药材,和当年那张方子的药材略有不同,并且两张方子上写的药材的分量,也各有不同。但是楚大夫在医道上浸淫了大半辈子,哪会看不出来,这张药方和当年那张药方的效用,应是一模一样。
楚大夫不知李秋水交给他的止痒丸,是从童姥的属下身上拿来的,只道这世上除了李秋水和他以外,再没人知道,如何炼制止痒丸,这时看到这张方子,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张方子是李秋水交给他们的。
楚大夫一生最大恨事,就是被皇帝赶出太医院,但皇帝将他赶出太医院,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他从前和李秋水来往密切。假如他能帮皇帝找到李秋水,皇帝怎会不改变心意,准许他重回太医院?他想到这里,心下自不免万分激动。
那大汉奇道:“老大夫,你从前见过这张方子吗?”
楚大夫一听这话,登时知道自己失态了。李秋水可不是从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妃,她是大大得罪了卫国的罪人,连皇帝都不敢和她来往,以免卫国、丹国、大理国抓到把柄,何况是他这个小小的大夫了。
楚大夫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说道:“这张方子……这张方子我从前在别的地方见过,等我回到家,想将这张方子记下来,提笔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好几味药材。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这张方子有缺为憾,只道这辈子都没法知道这张方子的全貌了,不想今天竟有这样的福气,所以适才那样激动,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哈哈一笑,均想:“这也是个呆子!不过一张药方,哪里值得他激动成这样?”还有人多了一个心眼,问道:“老大夫,你还记得这张药方是治什么病吗?”
楚大夫一怔,心想:“他们这么多人来我们店里,要我们照着这张方子煎药,待药煎好,他们也不管药汤多烫,直接仰脖子喝下去,仿佛再晚一会儿,他们就会性命不保似的。可见他们都被遭了太妃娘娘的毒手,我可不能坏了太妃娘娘的谋划。”
于是模棱两可地道:“这张方子能治的病症多了,诸位看元胡这几味药材,都有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之效,五灵脂这几味药材,不仅可以活血行气止痛,还是解毒的良药。所以老朽说,这张方子能治的病症多了。”
这些人在医术上只懂得一点儿皮毛,听楚大夫说这张方子可以解毒,也就放下心来。众人服下汤药,各自离开药材铺,唐夫人将药碗放到桌上,正待离开,忽听得那伙计说道:“夫人暂请留步。”
唐夫人转过头,向那伙计一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那伙计脸上一红,递过去一只朱漆匣子,说道:“这是我们少东家送给夫人的礼物,还请夫人收下。”
唐夫人自知容貌娇媚,遇到的男子几乎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时听到伙计的话,倒也不觉惊讶,接过这只朱漆匣子,向他瞄了一个媚眼,嫣然道:“多谢你了。”然后转身离开药材铺。
唐夫人走在街上,揭开匣盖,见里面一份燕窝和一份银耳,都是珍贵的滋补之物。
她合上匣盖,暗道:“我近来日夜赶路,也没什么时间来保养,今晚正好煮个燕窝粥喝。”转过一个弯,听到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知道这是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不由一笑,心道:“这位少东家还真是一个猴急的人,也罢,反正我也没事可做,陪他玩玩,也算不得什么。”
和唐夫人同行的几人,深知她的性情,这时见她脸上微露笑容,便没去理睬跟踪他们的人,以免打扰唐夫人的乐趣。
药材铺的伙计一路跟着唐夫人来到她投宿的青云客栈,然后回到药材铺,向那楚大夫说道:“东家,那位夫人住在青云客栈的地字第二号客房里。这家客店的跑堂,是我表哥,我听他说,今天傍晚时分,浩浩荡荡来了一百五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不是练家子,那位夫人也在其中。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十八|九年纪,相貌俊俏,出手也很阔绰,我表哥听他们有人叫他‘公子’,有人叫他‘王公子’,想来他应该姓王。”
楚大夫本以为为首的会是一个中年人,男女皆可。李秋水虽驻颜有术,终究也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楚大夫依稀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李秋水时,她是个什么模样。
那时李秋水脸上虽给人用剑划成了一个“井”字,以致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变得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歪斜,说不出的丑陋恶心,但遮住伤痕,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美妇。当时李秋水看上去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十几年时间过去,李秋水怎会越活越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呢?
楚大夫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没听说过可以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的易容之术,心下十分纳闷,暗道:“年轻公子?怎么会是年轻公子?”
突然间想起李秋水在进宫之前,和师兄无崖子、师姐天山童姥之间的爱恨纠缠,以及李秋水对无崖子心生厌倦以后,曾找来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当着无崖子的面,与他们谈情说爱。
这两件事早在江湖上传开,人人都知道这位皇太妃如何心狠手辣,好色风流,楚大夫既已想起这两件事来,再想起伙计先前说的那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十八|九年纪,相貌俊俏,出手也很阔绰”,心中登时生出一个又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想法,暗道:“难道这位年轻公子,其实是太妃娘娘养的面首?”言念及此,眼光中微露鄙夷神色。
但他随即转念,又想:“太妃娘娘已经回到咱们西泥国,却不去兴州城找皇上,想是顾念母子之情,不愿让皇上为难,就算我去青云客栈给她请安,说不定她也不会见我,更不用说去见皇上了。但是皇上一日见不到太妃娘娘,我就一日不能回到太医院,看来我只能动用从前在太医院的朋友,请他们将这件事转告皇上了。”
群雄扔下行李,便离开客店,各自与朋友向药材店急奔,王怜花也没一直待在客店。他拆开包裹,将要用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拿起胖丁,左右打量,只觉胖丁身上有些脏,于是叫来店小二,叫他找个洗衣店,把这只胖丁洗干净,店小二自然应下。
王怜花用过晚饭,便离开客店。
在很早以前,有条小河横穿岩桥镇,河上建了十几道小桥,杨柳依依,波光粼粼,颇有江南水乡的风情,那时这座市镇叫作水桥镇。后来小河渐渐干涸,石桥犹在,桥下却只有一丛丛长草,依稀还能看出从前河道的位置,从那时起,水桥镇就变为岩桥镇。
早年有个腰缠万贯的洪姓商人衣锦还乡,自掏腰包,在岩桥镇上建了一座高塔,名叫洪雁塔。这座洪雁塔,塔高四层,站在塔顶,可以看见岩桥镇的四条出镇的官道。
王怜花到得洪雁塔下,天色也已昏暗,但见塔上张灯结彩,人影晃动,丝竹弹唱、说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王怜花心生好奇,见有人正在附近散步,于是走到那人面前,向他打听这里怎会如此热闹。
那人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
王怜花微笑点头,说道:“可不是第一次来么,还请兄台赐教。”
那人笑道:“那可不敢当!我们镇上有个人,叫作洪大福,他早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户人家都不肯把姑娘嫁给他。但他倒有本事,竟哄得我们镇上最有钱的庄老爷家的三姑娘和他私奔了。
他俩这一去,再没有一点儿消息,大伙儿都以为他俩早已死在了外面,没想到过了十七八年,洪大福自己回来了。那时他身穿锦衣,头带金帽,财大气粗极了,身边还跟着六七个标致的娘儿们。
其中一个娘儿们,眼睛还是蓝色的,细细的腰肢,高高的胸脯,她揽着洪大福的手臂,从东街走到西街,细腰一扭一扭,就把我们这里的少年郎都迷得口水直流。”
王怜花噗嗤一笑,说道:“兄台,你对这胡姬记得这样清楚,那时你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
那人哈哈一笑,点头道:“是啊!其实咱们这里,离西域近得很,时不时便会有胡人男女经过。我也不用骗你,从我记事起,我就已经见过四五百个胡人了。不过像那娘儿们这样标致的胡姬,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王怜花微微一笑,心下不以为然,哪有天香国色的美人,会做洪大福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商贾的小老婆?这位胡姬的美貌,想来也稀罕不到哪里去。
那人道:“我们听洪大福说,他和庄家姑娘离开以后,早几年穷困潦倒,连治病的钱都没有。庄家姑娘就是生了一场风寒,又没钱看病买药,没过几天,就病死在破庙里了。
他好不容易凑到银子,把庄家姑娘葬了,又没脸回家见庄老爷,于是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前几年发了一笔横财,这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只是因为庄家姑娘早逝一事,对庄老爷颇为歉疚,于是回来向庄老爷谢罪。
庄老爷压根儿不让他进门,本想让家丁把他轰出去,但他去庄家的时候,身边带了不少护卫,庄老爷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就只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
洪大福见庄老爷不见他,又说要自掏腰包,建一座高塔,来缅怀庄家姑娘,毕竟庄家姑娘生前最喜欢站在高楼上眺望风景。
等这座洪雁塔建成,洪大福又说这么一座高塔,空着实在可惜,于是把这座洪雁塔的一到四层,都租了出去。这洪雁塔最上面那层,开了一家饭馆,最下面那层,开了许多商铺,第二层是赌坊,第三层是妓院,所以每到入夜,就是洪雁塔最热闹的时候。”
王怜花哈哈一笑,仰头眺望这座高塔,说道:“他倒很会做生意。不过他的老丈人,知道他的女婿建来缅怀女儿的高塔,竟变成了赌坊和妓院,难道不曾去找洪大福理论吗?”
那人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庄老爷便是想要找洪大福理论,却也不能了。这座洪雁塔竣工的前一天,庄老爷就在家里摔了一跤,好巧不巧,脑袋撞在了石柱上,没等大夫过来,就已经断气了。”
王怜花一听,心念一动,叹道:“这世上的事,果然无巧不成书。那庄老爷过世以后,庄家的财产,都落入谁的手里了?”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庄老爷本来有三个儿子,说来也是巧了,自从这座洪雁塔开始动工,庄家便接二连三,出了不少事情。
庄老爷一共三个儿子,本来个个精明能干,结果一个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因为马上风,死在了老婆身上,还有两个变成了废人,整日躺在床上,大小便都得别人照顾。
我们都说这座洪雁塔破了庄家的风水,庄老爷请过不少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事,去晦气,也找过洪大福,要他停下修建洪雁塔,可是洪大福不肯。
没过多久,庄夫人生了一场病,但是家里惯用的大夫,因为奔丧回了老家,庄家就找了另一个大夫,给庄夫人看病,不想庄夫人竟被那大夫治死了。
庄老爷自从庄夫人死后,就心灰意懒,从族里过继了一个侄子,充作儿子。庄老爷过世以后,庄家的家产一分为三,侄子拿一份,那两个变成废人的儿子各拿一份,并且庄老爷留下遗嘱,侄子必须照顾这两个儿子,否则族里就会出面,将侄子那份家产拿走。
说起这个侄子,唉,这可真是家门不幸!庄老爷在世之时,这侄子看着又聪明,又机灵,对人也一片热心,庄老爷过世以后,侄子就迷上了赌博,天天来这洪雁塔赌钱,不到一年,就把他手里的家产全输了进去。
那时他还不收手,见两个堂兄整日价地躺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两个堂嫂独守空房,一定寂寞得很,于是淫了两个堂嫂,然后伙同这两个淫|妇,把两个堂兄手里的家产,通通抢到了自己手里。
他若是能用这些家产,做点好事,庄老爷在地下也能瞑目了,但他控制不了赌博的瘾,每日都来这洪雁塔赌钱,没过多久,抢来的家产,又尽数输了进去。
他自己有手有脚,见债主来家里要钱,就拿上家里最后几十两银子,逃去了外地。庄家两个儿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偏庄家几处宅子,都被侄子输了出去。
庄家两个儿子别无他法,只能流落街头,大家看他们可怜,时不时给他们点儿饭菜或是银两,可是没过多久,他俩一前一后都死了。
后来大家凑了点钱,给他俩弄了两副棺材,把他俩抬进棺材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背上腿上早就烂的没一块好肉,到处都是脓疮,还有蛆虫在身上爬来爬去。唉,他们可是太惨了!”
那人和庄家有几分交情,这时说起庄家的旧事,自是头头是道,感伤不已。说到最后,他忍不住斜睨王怜花一眼,只盼王怜花也能骂几句这不要脸的侄子,这样他心里也能痛快。
王怜花满不在乎地道:“这两位庄君有如此结局,也属咎由自取。明知自己已是废人,再没法满足妻子,还不放妻子离开,他们的妻子也只好自己想办法离开了。”
那人没想到王怜花看上去言笑晏晏,随和可亲,骨子里竟是如此冷酷无情,毫无人性,登时脸色一沉,说道:“你……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那我问你:假如有朝一日,你变成了废人,难道你会放你老婆走吗?”
那人本以为这句话会如当头棒喝一般,打醒王怜花,王怜花也许会和他满脸怒容,和他争辩,也许会怔愣当场,幡然醒悟。
谁知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便是赶我老婆走,我老婆也不会走。他对我的感情,岂是你们这些庸人能够想象的?”
那人很不服气,说道:“看你年纪尚轻,应该成亲还没几年。哪家夫妻不是刚成亲那会儿,好得蜜里调油?庄家这两对夫妻,在庄家儿子出事之前,何尝不恩爱缠绵?结果庄家儿子出了事,你看她们是怎么做的?我劝你不要太过自大,等你哪天——”说到这里,忽觉头上一松,却是王怜花抽走了他的发簪。
那人又惊又恼,正待问王怜花,干吗要拿走他的发簪,就见王怜花手握发簪,随手向天上一掷,嗤的一声响,一头大雁掉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那人的脚边,身上插着他的发簪。
那人大吃一惊,看向王怜花。
王怜花微微一笑,问道:“你说:‘等我哪天’,是要我到时怎样?”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全无血色,连连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我什么也没说。”
这人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半点儿武功也不会使,王怜花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发簪。”
那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身,把发簪拔了出来,然后站起身来,双目直视王怜花,满脸紧张不安,手中的发簪不住颤抖,血珠不住自发簪滴落下来,没入泥土之中。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这只大雁呢?你不要吗?”
那人本以为王怜花要杀自己,没想到王怜花竟然这样慷慨,连大雁都给他了,忍不住“啊”的一声,满脸惊讶地问道:“这……这你也给我?”
王怜花点了点头,随意道:“你也可以不要。”
那人忙道:“要!要!”连忙蹲下身,将那只大雁抱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不明白王怜花这是在打什么算盘。
王怜花笑了笑,问道:“你既拿了我的大雁,就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问题。”
那人听到这话,心中懊悔不已,暗道:“什……什么?我拿了你的大雁,就……就得回答你问题?天下间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心中虽然愤愤不平,但王怜花一招就杀死大雁,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王怜花问道:“ 我问你:洪大福现下在岩桥镇吗?”
那人见王怜花问的是这件事,不免松了口气,说道:“他一年里有几个月会在这里,你来的倒是巧,明天他就要回来。”他虽对王怜花忌惮之极,但毕竟和庄家有点儿渊源,忍不住问道:“你找他有事?”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找他有事?嗯,我有件事想要跟他谈谈。”说完这话,也不再管这人,径自走到洪雁塔下面,好似一朵粉云轻飘飘地跃上塔顶。
王怜花站在塔顶,拂了拂身旁的瓦片,然后坐了下去。他坐在这里,将整个岩桥镇的景色尽收眼底。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天色愈发昏暗。这时正是众人回家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往家里赶,显得几十个背上负着行囊,向镇外纵马急奔的人与众不同。王怜花看着这几十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残忍之意。
他在塔顶上坐了一会儿,见再没人纵马离开镇子,不免有些无聊。他素来喜欢热闹,喜欢玩乐,这时他坐在塔顶,喧哗之声自身下不断传来,饭馆、赌坊、妓院和商铺,都和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觉得这声音离他很远很远,就好像身处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只有进到镇子的道路和他在同一个世界。
直到明月当空,天色全黑,王怜花才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等的那个人,直到现在还没过来。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唐夫人回到客店,将燕窝交给店小二,便一直在等那药材店的少东家上门。她左等右等,那少东家始终不曾过来,倒是店小二给她送来了刚煮好的燕窝粥。
唐夫人打开屋门,正待叫店小二送进屋里,就见王怜花从楼梯走上来。
唐夫人素来争强好胜,偏要所有男人都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有男人一时不被她打动,只要她再接再厉,终究也会被她打动。昨日她虽挨了王怜花一耳光,却没想知难而退,回到房里,就一面用熟鸡蛋滚脸颊,一面在心里筹思拿下王怜花的法子来。
这时她眼波一转,微笑道:“王公子,我这里有刚煮好的燕窝粥,你要不要来一碗?”她神色自若,笑容亲切,就好像昨天她根本没有诋毁贾珂,以致被王怜花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似的。
王怜花停下脚步,向她一笑,说道:“燕窝啊,这东西是燕子搭的窝,里面杂质太多,口感有点微妙变化,也实属正常,用来下毒,最合适不过了。在下无福消受,还请夫人慢用。”说着向唐夫人点一点头,便即走上三楼。
唐夫人笑容一僵,再去看店小二端在手中的这碗热腾腾、香甜甜的燕窝粥,只觉得它说不出的可憎,这叫她如何敢喝进肚中?
店小二干笑几声,说道:“夫人,我们可没在燕窝里下毒,你……你若是喝出问题了,那可不关我们的事!”他本想跟唐夫人打包票,说这燕窝粥一定没毒,她放心喝就是。但这燕窝又不是他拿来的,谁知道燕窝有没有毒?若是有毒,他岂不是很冤枉?因此这话他也不敢说的太满。
唐夫人见店小二也说的这样犹犹豫豫,这一碗燕窝粥,她更不敢喝进肚里了。当下摆了摆手,说道:“不……你……你找个乞丐,把这碗燕窝粥送给他!就当我赏他的!”
店小二一怔,满脸为难地说道:“可是……假如这碗燕窝粥真的有毒,我把燕窝粥给人家,那不是害了人家吗?”
唐夫人脸色一沉,问道:“你说:‘这碗燕窝粥真的有毒’,这毒是你下的?”
店小二吓一大跳,颤声道:“没……没……我怎么会下毒呢?客官,这种事情,你可不能胡说啊!”
唐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没有下毒,那你怎么知道这碗燕窝粥有毒?”
店小二忙道:“没……没……我不知道有没有毒!不,我是说假如,可不是说粥里真的有毒!”
唐夫人嫣然一笑,说道:“你既然知道粥里没有毒,那你还不快去?你若是不愿我赏给乞丐,那我赏给你也是一样。”说着拿住汤碗,便要将燕窝粥倒进店小二的嘴里。
店小二惊慌之下,失声道:“我们店斜对面就有两个乞丐!我……我这就把粥给他们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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