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拜天地的礼堂就设在水仙厅。此时厅中悬灯结彩, 装点得花团锦簇,柳一帆带着弟子在厅外四下巡查,那长须老者樊一翁领着六十四名绿衫弟子守在厅中, 每四人合持一张绿色的渔网, 各站在东南西北等方位, 将大厅团团围住。

    每张渔网都长宽两尺(注:约六十六厘米), 和情花林中的渔网一般, 这些渔网也是以极坚极韧的金丝混以钢丝绞成, 非宝剑利刃所能劈开,网上缀满了尖刀利刃,精光闪闪, 锋利难当, 任谁被这张渔网裹住, 全身中刀,都不会再有活下来的希望,金丝交错处缀着吸铁石,可以吸走所有铁制的暗器。他们过来之时,六七名绿衫弟子一手捧瓦罐, 一手拿毛刷, 将瓦罐中的迷药涂在这些缀在渔网上的尖刀利刃上。

    这渔网阵是公孙止的祖上传下来的御敌妙法,本就变换无方, 极难抵御,可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武当派的“真武七截阵”媲美,后来裘千尺觉得这渔网阵巧妙归巧妙,却伤不了人,于是想出这个在渔网阵上缠满尖刀利刃的点子, 自此渔网阵便成为绝情谷最常用的击退外敌的武功,便是那些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也未必能从这渔网阵中逃出去。

    公孙止自恃身份,不肯将得意表露出来,但他向那白衫姑娘介绍这渔网阵时,声音之中,还是不免透出几分得意来。介绍完了,笑道:“有这渔网阵在,不论那小子武功多高,量他也插翅难逃。”

    那白衫姑娘随声附和,心下却不以为然。她从一开始就没期盼公孙止大发神威,将贾珂打得满地找牙,她一心认定只要在王怜花的脖子上架上两把钢刀,就足以逼迫贾珂束手就擒了。毕竟贾珂的武功再高,身形再快,也不可能在这两把早已架在王怜花脖子上的钢刀,砍断王怜花的脖子之前,就把钢刀夺下来,除非他不想要王怜花的命了。

    那白衫姑娘打量周遭情势,见大厅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说道:“谷主,王怜花精通易容,贾珂和王怜花交往多年,即使他对易容不算精通,大概也是略通皮毛。倘若他假扮成某个谷里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厅里,然后趁咱们不备,将王怜花劫走,那可要糟糕了。”

    公孙止自己不会易容,但是他的手下每每找到一位美女,都是将那位美女易容后带回绝情谷,对于易容这事,他自然不会陌生。

    公孙止没想到自己这个内行人没想到这个办法,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却想到了,心下不禁大感惭愧,又感到阵阵后怕。当下叫来樊一翁,命他将厅中所有人检查一遍,看看他们是否易容,一会儿有客人过来,也得先检查他们的脸,再请他们进来。

    樊一翁领命而去,公孙止向那白衫姑娘望了一眼,虽然他素来心高气傲,却也不由寻思:“幸好她是来帮我对付贾珂的,倘若她是来帮贾珂对付我的,我只怕不是她的对手!”

    那白衫姑娘察觉到公孙止的目光,侧过头来,一双妙目看向公孙止,似乎是在问他盯着自己看,是有什么事吗?

    公孙止心下尴尬,不动声色地叫来两名绿衫弟子,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然后指向王怜花,说道:“这小子就交给你们了,从这一刻起,你俩就站在他身后两侧,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他,但也别轻易让他死了。”

    王怜花坐于左首,与新人拜天地的地方相距极近,公孙止让他坐在这里,是想着万一贾珂趁着他和木婉清拜天地时闯进大厅,突破渔网阵,赶到王怜花面前,他也可以从容出手,制住贾珂。虽然拜天地时亮出兵刃实在不祥,还会被前来观礼的贺客耻笑,但是贾珂的项上人头的诱惑实在太大,公孙止再好面子,也顾不上去计较这些小事了。

    那两名绿衫弟子领命而去,走到王怜花身后,拔出长刀,架在他脖子上。

    王怜花坐在椅上,看不见刀刃,但觉寒气森森,心知这两把刀已经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不禁大为不安,随即强作镇定,继续打量这间大厅,在心中急速思考贾珂会用什么办法来救自己。

    虽然他落入这白衫姑娘手中以后,再没和贾珂见过面,既不知道贾珂究竟去了哪里,也想不出贾珂究竟会用什么办法来救他,但是他知道贾珂一定会来救他,从没对此生出过半分怀疑。

    过不多时,众宾客陆陆续续来到水仙厅,公孙止也回屋去换吉服。

    本来众宾客见樊一翁带领一众绿衫弟子守在厅外,检查来客是否易容,心下便惴惴不安,疑心今晚会有公孙止的对头过来捣乱,有几人甚至打了退堂鼓,放下贺礼后,和樊一翁寒暄几句,推说家里有事,转身走了。

    待众宾客进到大厅,但见大厅四周站着许多手持带刀渔网的绿衫弟子,虎视眈眈地打量他们,好似审问犯人一般。厅中坐着一个少年,长发披散,鲜花覆身,身边还有两个拔刀的绿衫守卫,俊美得不似尘世中人,倒像是花中仙子。

    众宾客心下更觉惊奇。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覆在这少年身上的五色缤纷的鲜花,虽然美丽,却是绝情谷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情花。站在这少年身后的两个拔刀绿衫人,也不在保护他的安全,而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砍断他的脖子。众宾客面面相觑,想不明白公孙止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先前公孙止去换吉服,那白衫姑娘也离开水仙厅,向谷中身量相仿的女弟子借了一件衣裳。公孙止早就吩咐众弟子配合白衫姑娘行事,那女弟子一听她的要求,立刻将衣裳借了出去。

    那白衫姑娘换上衣裳以后,又请另一个精通易容的弟子除下她脸上的易容,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之后回到水仙厅,添茶倒水,服侍满堂贺客,以便观察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被贾珂收买,但是始终没有看出端倪来。

    那白衫姑娘端着茶壶,给一位刚坐下的贺客倒茶,在王怜花面前经过时,淡淡地道:“现在公孙谷主回屋去换吉服,前来观礼的宾客络绎不绝地走进大厅,守在厅中的弟子再多,也没法看得过这么多人来。此时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他都不来救你,看来他是真的不要你了。”

    王怜花拼尽全力,向她翻了一个白眼,只是他现在肌肉僵硬,不能动弹,因此他也不知道,这个白眼翻成功了没有。

    那白衫姑娘走到那位刚坐下的贺客面前,斟了一杯茶,回来时又在王怜花面前经过。

    她停下脚步,看向王怜花,微微一笑,柔声道:“倘若今天晚上,他一直没来,那你也没什么用处了。在你体内的迷药失效之前,我会先挖出你的眼珠,再捏碎你的四肢,让你也尝一尝,终其一生,都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都只能趴在地上,像蝼蚁一样生活,究竟是什么滋味。”

    王怜花听到这话,半点反应也没有,当然了,他也没法做出任何反应。那两名看守王怜花的绿衫弟子却是越听越害怕,其中一名绿衫弟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手中刀刃抖了几下,险些划破王怜花的脖子。王怜花听到刀刃在空中抖动的飕艘之声,唯恐这名绿衫弟子手一滑,刀刃伤到自己脖子,这才紧张起来。

    酉时三刻,赞礼生朗声赞礼,公孙止全身吉服,出现在水仙厅门口,樊一翁等弟子向他行礼,他走进厅来,满脸春风得意。到得赞礼生面前,他停下脚步,向王怜花瞟了一眼,然后望向门口。

    众人也在看向门口,便在此时,忽觉眼前一亮,四名绿衫女弟子,陪着新娘来到大厅门口。

    这新娘身穿大红锦衣,凤冠霞帔,众宾客虽然看不见面目,但是看她的身段纤细婀娜,再看公孙止双目凝视着她,神色十分欢喜,各个都认定新娘一定是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禁议论纷纷,好奇非常。

    樊一翁走上前去,低声说了一句话,这四名女弟子停下脚步,由其他人检查脸上是否易容。新娘脚步一顿,随即独自一人娉娉婷婷地步入大厅。

    公孙止知道木婉清可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她不过是为了救王怜花,才答允与自己成亲。于他而言,这一段路可真是漫长,一会儿担心木婉清走到一半,扔下凤冠霞帔和王怜花,转头就逃出绝情谷;一会儿担心木婉清扑到王怜花身上,与他同受情花之苦;一会儿担心木婉清出手杀死王怜花,再自刎在他面前……

    公孙止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王怜花,却见他一直斜睨门口,看也不看木婉清一眼。显然他虽然全身动弹不得,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只能拖后腿,却也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时间看见贾珂。

    眼看木婉清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也和王怜花越来越近,公孙止越来越紧张,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

    突然之间,木婉清“啊”的一声轻呼,身子向前倾去。原来她身上这件大红锦袍实在太长,行走时拖曳在地,木婉清脸上盖着红巾,看不见事物,一不留神,就踩到锦袍一角。

    公孙止立即上前两步,伸出右手,拉住木婉清的手。

    岂知就在他的右手碰到木婉清的手指的刹那之间,木婉清已经抓住他的手腕,“咔”的一声,扭断他的右臂,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右膝上,也是“咔”的一声,踢断他的右膝。

    公孙止“啊”的一声大叫,右腿无力支撑,只得单膝跪在地上。木婉清当即伸出两指,压在他的眼皮上,同时卸了他的下巴,使他说不出话来,脸上所罩红布并未摘下,却准确无误地面向王怜花,厉声喝道:“谁敢动一下,你们谷主这对招子,就别想要了!”

    刚才这几招出手,如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公孙止就已经跪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待得木婉清这句话说完,旁观众宾客这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呆呆地道:“新娘子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是个男人?”他周围的人见他这时候还在纠结这件事,忍不住鄙视地向他看了一眼。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这新娘是贾珂!快!快砍掉王怜花的手臂!”

    说话的人自然是那白衫姑娘。她前前后后设想过至少五六十个贾珂可以用的救人方案,又一一否决这些方案,自觉这间水仙厅已经变为一个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铁桶,贾珂只怕连进都进不来。就算他能硬闯进来,也不可能接近王怜花。哪想到贾珂居然会扮成木婉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进水仙厅!幸好王怜花还没有脱困,只要王怜花在他们手里,贾珂就逃不了!

    岂知她说完这句话,那两个绿衫弟子却动也不动一下,就好像压根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那白衫姑娘自知不是贾珂的对手,不敢过去,只能躲在贺客之中,叫道:“你们怎么不动手?”

    一个离她很近的绿衫弟子回答道:“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倘若咱们动一下,他就要挖掉谷主的眼睛!”

    那白衫姑娘一怔,随即叫道:“王怜花在咱们手里,他不敢伤害谷主的!你们快动手啊!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其中一个绿衫弟子“呸”了一声,说道:“你本就不是我们绝情谷的人,我们绝情谷的事,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那白衫姑娘又是一怔,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六七道浑厚无匹的剑气接连向她射来,在空中发出嗤嗤之声。她武功虽高,却也不及贾珂,想要躲开,又哪里来得及躲?当场就被这六七道剑气射中了左肩、右肩、右胸口、小腹、左腿和右腿,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坐在她身边的贺客唯恐自己被这几道剑气误伤,纷纷跳起身来,向旁边逃去。

    众人循着这六七道无形的剑气看过去,就见新娘收回右手,将头上的凤冠霞帔取了下来,扔到地上,珠冠碎了一地,红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新娘的脸孔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场众人,有人见过这张脸孔,有人没见过这张脸孔,但是无论见过与否,人人都看得出来,这人绝不是少女,而是一个少年。

    并且是一个世所罕见的美少年。

    不少人看见这张脸孔,才相信了那白衫姑娘的话,心想:“原来他真的是贾珂!除了贾珂,谁还能长得这样俊!”

    那两名把刀架在王怜花脖子上的绿衫弟子,本就因为这惊变吓得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只知道照着贾珂所说,动也不敢动一下,省得贾珂当真戳瞎师父的双目。

    这时见贾珂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两转,两人一齐吓得屏住呼吸,打了几个寒战,只感寒毛直竖,心底发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突然间听贾珂喝道:“还不放下刀!”两人受他声威所驱,竟是想也不想地一齐放下长刀。

    贾珂见他们放下长刀,暗暗松了口气。他从新娘的大红锦袍下面取出一对剑来,双手握剑,抖落剑鞘,向前两步,左手剑尖指着公孙止的右眼,右手剑尖指着王怜花,从上至下,轻轻一划,王怜花身上的绳索登时断为两截,那数百朵娇艳欲滴的情花也纷纷掉落下来。众人碍于公孙止的性命和他那几道可怕的无形剑气,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那白衫姑娘和公孙止商量对付贾珂的计划之时,王怜花一直坐在他们旁边,将他们的计划听了个全部。他和那白衫姑娘一样,想过数十个贾珂可以用的方案,接着这些方案又被他一一否决,直到新娘走进大厅,他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虽然王怜花对贾珂会来救他这件事坚信不疑,但他一直在担心贾珂会因为太急着救他出来,中了那白衫姑娘的圈套。待他发现贾珂扮成新娘,顺顺利利地制住公孙止,霎时之间,就将这必死之局扭转为必生之局,一颗心欢喜得几乎停止跳动。

    他心情激荡之下,情花毒再次发作,浑身上下都剧痛难当,胸口更是如同被无形的大手重重地捏了几下。但他却不管这些剧痛,只一心一意地盯着贾珂看,目光贪婪得好似一个渴了七天七夜的旅人,终于看见了一片绿洲。

    这时贾珂举剑割断他身上的绳索,王怜花目不转睛地盯着贾珂,就等着贾珂看他一眼,向他一笑,哪知贾珂的目光始终不瞧过来。

    王怜花不知道贾珂和他一样身中情花剧毒,更不知道贾珂担心此刻花毒发作,会使自己在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众人看见可趁之机,立刻向他们出手,因此强忍心头情意,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王怜花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然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

    王怜花心中又奇怪,又失落,又委屈,苦于言语不能,动弹不得,否则他一定要气呼呼地质问贾珂,他为什么不瞧自己!

    贾珂左手扔下长剑,抓住公孙止的衣领,三根手指,抵在他的喉咙上。公孙止虽然自觉威信扫地,颜面尽失,心中恚恨难当,但到底小命要紧,不敢轻举妄动。

    贾珂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王怜花面前,长剑倒转,用剑柄挑开王怜花身上的情花,然后扔掉长剑,撕破身上的大红喜服,露出里面的里衣,一把将王怜花抱了起来,抗在肩头。

    众人正觉奇怪,就见他身形忽地长高了一截,也变宽了一截,料来他先前为了扮成木婉清,便用缩骨法缩小身形,现下他不需要伪装了,就变回了自己的身形。

    贾珂生怕情毒发作,在心里不断默念:“这不是王怜花,这是一袋米!这不是王怜花,这是一袋米!”他本来想说这是一头小猪,但是他从前就爱称王怜花为小猪,若说这是一头小猪,怕又会引起情花毒发作,只好换成一袋米。

    王怜花可不知道贾珂的苦衷。他被贾珂抗在肩上,虽然还是不能动弹,整个人却已经放松下来。他看着贾珂的后背,故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呼了出去,这两道气流落在贾珂的衣服上,衣服登时陷进去一个小小的窝,这样幼稚的游戏,他玩了一会儿,居然开心得不得了。

    樊一翁对公孙止向来忠心耿耿,尊敬有加,先前贾珂以公孙止的安危胁迫他们,他果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生怕稍有不慎,激怒贾珂,害得师尊失明。这时见贾珂把王怜花抗在肩上,公孙止却还在他手中,樊一翁再也忍耐不住,说道:“贾公子,既然你已经救出王公子了,就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师父!”

    公孙止一面觉得樊一翁这话说得太过低声下气,有损颜面,一面贾珂出手如此狠辣,他心里也生出七八分怯意,如今自己落在他手里,还不知他会想出多少狠辣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倘若樊一翁说几句软话,贾珂就能放过自己,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因此他的心情当真矛盾得很。

    贾珂微笑摇头,说道:“不急。”然后看向那白衫姑娘附近的那两名绿衫弟子,说道:“劳烦两位把刚刚那位姑娘抬过来。”

    王怜花有些着急,心想:“贾珂,你可不要就这样杀了她,那可太便宜她了!哼,她先前跟我说,她要先挖出我的眼珠,再捏碎我的四肢,我给她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很好吗?”可惜他现在不能说话,因此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樊一翁一心只想救出公孙止,哪会在乎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盟友,听贾珂这么说,忙道:“快去,快去!”

    那两名绿衫弟子本来听到贾珂这么说,就打算听他的话,把那白衫姑娘搬到他面前,这时听到樊一翁也这么说,当即脚步又加快几分,转眼之间,他二人已经抬着白衫姑娘来到贾珂面前。

    贾珂向那白衫姑娘望了一眼,见她四肢都被“六脉神剑”所伤,虽然看不出伤势如何,但她一时半会儿间,都不可能出手伤人。于是向那两名绿衫弟子点一点头,说道:“劳烦两位再跟我走一段路。”然后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公孙止被他抓着喉咙,挣脱不开,只得单腿直立,一步一跳,跟着他离开大厅。

    水仙厅外同样围着数十名绿衫弟子,每四人手中持着一张带刀渔网,只是公孙止的要害正被贾珂捏在手中,这些绿衫弟子又如何敢轻举妄当?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珂扛着王怜花大摇大摆地走出他们的包围。

    樊一翁望着贾珂的背影,心中大为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追上去。他想要追上去,自然是担心贾珂对公孙止下杀手,他不敢追上去,则是担心自己这个举动会激怒贾珂,使得他对公孙止下杀手。

    正迟疑间,忽听得“啊”的几声大叫,似乎是公孙止和那白衫姑娘的声音,樊一翁不再多想,连忙循声追上。

    但见那两个绿衫弟子站在道路一旁,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贾珂点住了穴道,贾珂站在情花丛的边缘,王怜花仍然趴在他的肩头,情花丛中躺着两人,似乎是公孙止和那白衫姑娘。

    便在此时,贾珂伸出左手,将公孙止从花丛中拽了出来,微微一笑,问道:“这滋味好受吗?”

    公孙止阴沉着脸,说道:“王怜花身中情花剧毒,只能再活三十六日,这世上除了我以外,再没人有秘制灵药给他医治,你这般折辱我,是想要他活活痛死吗?”

    贾珂哈哈一笑,说道:“公孙谷主,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就是不想要他活活痛死,所以才这么做的。听说这情花剧毒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并且每发作一次,疼痛就会增加一分。

    如今他中了情花剧毒,你也中了情花剧毒,并且你俩中毒的时间,可没有超过一个时辰。我听说你那秘制灵药只在中毒后的十二个时辰之内管用,你当真愿意为了和我赌这一口气,就害得自己情毒频发,剧痛而死吗?”言下之意,自是在威胁公孙止,你若是不给我解药,那你也别想吃解药。

    公孙止心想:“他为了救那小子,连假扮婉妹和我拜堂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倘若那小子当真毒发身亡了,我便是吃了绝情丹,活了下来,他也不会放过我。”

    公孙止自己没中过情花毒,但是他公孙家已在绝情谷隐居数百年,他哪会不知道情花毒的可怕之处。先前他担心裘千仞找他报杀妹之仇,为了自己活命,把心爱的柔儿扔下鳄潭,此刻先遭到贾珂出手重伤,后遭到贾珂出言威胁,他心知自己绝不是贾珂的对手,早已没有心气和贾珂对抗下去。当下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给你解药,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贾珂微笑道:“说来听听。”

    公孙止沉声道:“我今日听信这贱人的妖言妖语,设局对你下手,是我不对,但是我把解药交给你,也算是恩怨相抵了。你得先答应我,你拿到解药后,不会再向我追究今日之事,更不会出手伤我杀我,否则我吃不吃解药,都是死路一条,干吗还要把解药交给你?”

    公孙止口中的“贱人”,指的自然是那白衫姑娘,他此刻心里也确实恨极了这位姑娘,若不是她把王怜花送到他的面前,若不是她给他出谋划策,教他怎么对付贾珂,他根本不知道贾珂现在就在绝情谷,哪会想到招惹这个煞星?又哪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公孙止虽然恨极了贾珂,却也怕极了贾珂,怕他怕到连恨他都不敢了。不知不觉间,他对贾珂的愤恨之情,竟然大半都转移到了这白衫姑娘身上。此刻他去看这白衫姑娘,但见她躺在花丛之中,四肢软绵绵地垂下来,浑身血迹斑斑,满脸痛苦神色,心中竟然大感快慰。

    贾珂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啊,我答应你!”

    公孙止心下迟疑,忍不住问道:“你不会骗我?”

    贾珂笑了笑,说道:“你若是不相信我,那也随你。”

    公孙止见他这般满不在乎,忍不住道:“我若是不相信你呢?”

    贾珂微笑着,一字字地道:“那你就只有三十六日可活了。我向你保证,这三十六日内,怜花身上有多痛,你只会比他痛上十倍。”

    贾珂明明脸带微笑,公孙止却只觉胆战心寒,暗想:“他这话是真的!他是在警告我,如果我不拿出解药来,接下来这三十六日内,王怜花每次毒发,他都会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来折磨我,好让我明白什么叫作感同身受。”

    公孙止的武功绝不算弱,但他想到此处,却不禁后背冷汗直流,当下点了点头,强作镇定地道:“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贾珂声名在外,我怎会不相信你?解药就在丹房,请罢!”

    贾珂抬起左手,遥遥两指,解开那两名绿衫弟子身上的穴道,微笑道:“劳烦两位将这姑娘抬起来,咱们这就去丹房。”说着伸出左手,抓住公孙止的脉门,笑道:“谷主腿脚不便,我扶你一把!”

    公孙止见他明明是在威胁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嘴上却还说得这么好听,不禁暗骂一声:“好一个卑鄙无耻的小贼!”面上却神色自若,微笑道:“那可要多谢贾公子了,请罢!”

    他三人潇潇洒洒地向丹房行去,可苦了那两名绿衫弟子了。他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拽那白衫姑娘。跟着樊一翁过来的绿衫弟子们看不下去,纷纷走上来帮忙,好不容易才将白衫姑娘自情花丛中拽了出来。

    那白衫姑娘全身到处剧痛,身上伤处也没有包扎,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早已变为一个血人。这时她有气无力地向他们一瞥,然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其中一个绿衫弟子“啊”的一声惊呼,说道:“她晕过去了,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绿衫弟子白了他一眼,说道:“她是你媳妇吗?”

    第一个绿衫弟子道:“当然不是!”

    第二个绿衫弟子道:“这就是了!既然她不是你媳妇,她就算死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绿衫弟子满脸惧意,说道:“贾公子先前吩咐我俩把她抬去丹房,倘若她在路上死了,那我俩怎么向贾公子交代?”

    另一个绿衫弟子叫道:“那咱们还磨蹭什么?赶快把她抬起来,去追师父和贾公子!到时她要咽气,也是在贾公子面前咽气,贾公子可怪不到咱们头上!”

    第一个绿衫弟子一听也是,连忙和那个绿衫弟子合力抬起那白衫姑娘,向贾珂疾步追去。

    贾珂还有话要跟这白衫姑娘说,没打算把她扔下。他先前见这两人在情花丛前磨磨蹭蹭,便放慢脚步,监视他们,此刻这两人没走几步,就追上了贾珂三人。

    一行人到得丹房,那两名绿衫弟子将那白衫姑娘放到地上,贾珂吩咐他们给那姑娘包扎身上伤口,这两名弟子自然照做,草草包扎后,便退出丹房。

    公孙止打开柜门,挪动数只药瓶,露出一处暗格。他打开暗格,从中拿出一只碧玉盒。

    这只碧玉盒四四方方,色呈翠绿,上面既无花纹,也无文字,正是存放绝情丹的盒子。

    公孙止一拿起这只碧玉盒,就发现碧玉盒轻了不少,不由一呆。

    要知道这只碧玉盒中放着三百七十二枚绝情丹,一枚绝情丹当然不重,但是三百七十二枚绝情丹加在一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

    他平日里很少用到绝情丹,因此也很少来开这暗格,上一次开暗格取药,还是五个月前的事情。那时这只碧玉盒还是沉甸甸的,盒中装满了绝情丹,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趁他不在,将绝情丹通通偷走了?可是他这藏药之处如此隐蔽,是谁把绝情丹偷走的?

    公孙止想到此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名字:柔儿!

    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柔儿知道他把绝情丹藏在哪里了。现在数百枚绝情丹不翼而飞,他当然不会自己偷自己,可见偷绝情丹的人,一定是柔儿!

    公孙止很快想起那个看见柔儿被他扔下鳄潭,就跟着跳下去的男人。那个男人显然对柔儿情根深种,愿意为她去死。柔儿是什么时候和他好上的?柔儿是不是早就想过要和那男人联手杀死自己,然后霸占绝情谷了?柔儿为什么要偷走这些绝情丹,是不是为了用绝情丹来控制绝情谷的弟子?

    霎时之间,公孙止心中已经闪过千百个为什么,但是他随即转念,很快想到,此刻可不是他思考柔儿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的时候。

    如今他和王怜花都已身中情花剧毒,倘若柔儿给他留下了两枚绝情丹,那自然是上上大吉。倘若柔儿只给他留下了一枚绝情丹呢?贾珂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的脉门还被他扣着,就算自己的脉门没被他扣着,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公孙止左思右想,只觉为今之计,须得另外寻种药丸,暂且糊弄过去,等他二人离开以后,自己再打开碧玉盒,看看柔儿究竟留下了几枚绝情丹。

    公孙止心中既有主意,当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将碧玉盒放到柜中,然后从暗格中拿出一只翡翠小瓶,放到桌上,说道:“这便是解药。”

    这只翡翠小瓶被公孙止藏在暗格之中,当然不会是凡品。这瓶中装了二十颗“寒玉雪蚕丹”,是以极北寒玉、天山雪蚕配以雪参等十几种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丹药,既是灵验无比的伤药,也可解上百种迷药毒药,还可以强身健体。这是先前他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抓住了一个柴玉关的仇人,他将那人送去西域后,柴玉关给他的回礼。

    公孙止平时根本舍不得吃这寒玉雪蚕丹,可是除了这瓶寒玉雪蚕丹和绝情丹以外,他柜中的其他丹药,都算不得罕见之物。若是他随便拿一瓶丹药,跟贾珂说这就是绝情丹,贾珂打开瓶塞,到处一粒,发现这是自己吃过的某药,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何况这寒玉雪蚕丹虽然能解百毒,却解不了这要命的情花毒。如今他身中情花剧毒,和能救他命的绝情丹相比,一粒寒玉雪蚕丹,又算得了什么呢?

    贾珂拿起翡翠小瓶,拔出瓶塞,倒出三粒丹药。只见丹药通体雪白,寒气森森,香气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只这么一闻,就觉心旷神怡,通体舒畅。

    贾珂捏住一粒药丸,曲指一弹,嗤的一声响,这粒药丸已经飞到公孙止嘴里,入口即化,只留下丝丝凉意。

    公孙止的视线被贾珂的手指挡住,并没有看见贾珂究竟倒出多少粒寒玉雪蚕丹,这时心痛不已,寻思:“你喂王怜花吃就是了,干吗要喂我吃?我的寒玉雪蚕丹啊,又浪费了一粒!”不过这粒寒玉雪蚕丹吞入肚中后,公孙止立时感到丹田处生出一股暖意,涌向四肢百骸,片刻间身上疼痛大减,果然是灵验无比的伤药。

    贾珂见公孙止气色变好,知道这药丸不是毒药,这才将手伸到背后,想要把这粒丹药送进王怜花口中。

    但是王怜花中了迷药,嘴巴都合不拢,如何能够吃下丹药?

    贾珂的手指在王怜花的嘴唇上摸了几下,便知道问题所在。于是用柔丝索勾来一把椅子,将王怜花放到椅上,然后将这粒丹药送入自己口中,嚼了几下,俯身将嘴唇贴到王怜花的嘴唇上,用舌头将自己口中的碎丹药送入他口中,又助他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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